小说连载 ——《都是为了爱》
于宪国
作者简介:于宪国,市政府原秘书长,牡丹江医学院原党委书记,市作家协会主席,牡丹江医学院老科协会长。其创作的小说《都是为了爱》,以讲故事的形式,重现了原牡丹江地区某地建国前后的一段历史,是老科协进行革命传统和爱国主义教育的一部生动教材。现予连载,以飨读者。
都 是 为 了 爱
于宪国 著
光明日报出版社
二〇〇六年四月
目录
引子…………………………………………………………………………………………………
一、老毛子来了……………………………………………………………………………………
二、你就是我哥哥…………………………………………………………………………………
三、打了爷爷两耳光………………………………………………………………………………
四、趁早一刀两断…………………………………………………………………………………
五、生米煮成熟饭…………………………………………………………………………………
六、清洗离队………………………………………………………………………………………
七、有缘才相聚……………………………………………………………………………………
八、临危请命………………………………………………………………………………………
九、近在眼前………………………………………………………………………………………
十、杀鸡给猴看……………………………………………………………………………………
十一、 风雪迷途……………………………………………………………………………………
十二、 我枪毙你……………………………………………………………………………………
十三、 刑场上的枪声………………………………………………………………………………
十四、 千里追寻……………………………………………………………………………………
十五、 当头一棒……………………………………………………………………………………
十六、 紧追不舍……………………………………………………………………………………
十七、 可别后悔……………………………………………………………………………………
十八、 拒不登记……………………………………………………………………………………
十九、 重在表现……………………………………………………………………………………
二十、 过年…………………………………………………………………………………………
二十一、 针尖对麦芒……………………………………………………………………………
二十二、 这块铁不好炼…………………………………………………………………………
二十三、 情到浓处………………………………………………………………………………
二十四、 茅坑里的石头…………………………………………………………………………
二十五、 婚礼上的哭声…………………………………………………………………………
二十六、 还是要管起来…………………………………………………………………………
二十七、 听者厌倦………………………………………………………………………………
二十八、 不拉屎别占茅坑………………………………………………………………………
二十九、 你是个混蛋……………………………………………………………………………
三十、 省里来了工作组………………………………………………………………………
三十一、 替我们做主啊…………………………………………………………………………
三十二、 居心何在………………………………………………………………………………
三十三、 我把他还给你…………………………………………………………………………
三十四、 别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子………………………………………………………………
三十五、 逐步升级………………………………………………………………………………
三十六、 你们抓错人了…………………………………………………………………………
三十七、 离婚……………………………………………………………………………………
三十八、 城门失火………………………………………………………………………………
三十九、 我等着你………………………………………………………………………………
四十、 判决……………………………………………………………………………………
四十一、 四处漂泊………………………………………………………………………………
四十二、 歉疚……………………………………………………………………………………
四十三、 徒劳无益………………………………………………………………………………
四十四、 向着东方………………………………………………………………………………
四十五、 江清天蓝………………………………………………………………………………
尾声……………………………………………………………………………………
引子
黎明前格外黑暗。灰色的天空闪烁着稀疏的晨星。落光了叶子的树林,伸出黑黑的、光秃秃的枝杈,张牙舞爪地抓向天空。正是小鬼龇牙的时候,没有一丝风,但寒气逼人。张军推开门,冷不丁地打个寒战,脸和鼻子像刀划似的疼。这些,他已经全然不顾,握着卤水瓶子,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奔向村外。此时,他只一门心思,那就是死,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遭受人间的痛苦和折磨。铁路上,正有一列货车驶来。他想,钻进车轮里死得痛快,于是,赶紧向铁路跑去。但是,当他赶到铁路边时,列车尾车在他面前呼啸而过。他突然想到不能这样体无完尸地给人留下悲惨场面和厌恶的印象。他见到路旁的电话线杆,走过去,面向东方,解开裤带,把自己绑在电线杆上,“咕咚,咕咚”向嘴里倒进大半瓶卤水……
一 老毛子来了
天像漏了似的,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但仍不住地泼洒着。田野里已经沟满壕平,低洼处一片汪洋。子夜时分,突然传来一阵阵隆隆的声音。张加文被摇晃醒,他开始还以为在打雷,渐渐地便感觉不对。房子在摇晃,身子下的火炕在颤抖,并且一阵比一阵更加剧烈。他披着蓑衣起来,蹬着梯子透过雨帘向远处眺望,隐隐约约可见远处闪烁着一团又一团的火光。
“报告,报告,县,县长,不,不好。”县政府值班人员打来电话,紧张的说话结结巴巴。
“慌什么?慢慢说!”县长李青山正睡得香,被大地的颤抖摇晃醒,正要知道个究竟,突然一阵电话铃响,知道肯定有紧急的事,偏偏又遇上个不经事的人来电话,心里有气。
“老毛子打过来了。”
“啊——老毛子?”李青山惊愕地瞪大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却不由自主的重复了一句。
“出什么事啦?”李青山小老婆青苞米翻了个身咕囔一句。
“老、老毛子打过来了。”李青山说话也不顺溜。
“啥?”青苞米一惊坐起来,“老毛子?”
副县长、日本太君岛津让他立刻到县政府议事。李青山手脚慌乱,哆哆嗦嗦地好容易才穿上衣服,找把伞刚要出门,青苞米跳下炕来抓住他:“你别离开我,我害怕。”
“去,一边呆着。”平时,李青山拿青苞米像祖宗似的供着,一着急,顾不得许多,一扬胳膊把她甩到炕沿边,撑起伞走进茫茫的夜雨中。
青苞米用被把自己裹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满洲国东安省乌苏县政府在爆炸声中和火光中颤抖。会议室里,日军驻乌苏县副司令、保安司令、警察署长、商会会长等重要人物已经就座。惨淡的灯光下,一个个异常严肃,木然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惧,腿肚子和胳膊不由自主地抖动,大地的每一次颤抖都会抽动一下他们没有血色的脸。李青山坐在会议桌正中的座位上。另一个空着的是驻乌苏县日军副司令兼副县长岛津的座位。虽说是副县长,因是日本人,县里的一切事情都是他说了算。岛津进来,李青山带头起立。岛津并没有顾及这些,径直走到地图前,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指着远东军事地图下半部说:“今天的,九日的,零点,苏军三十五集团军以猛烈的炮火轰击乌头要塞,目前,正占领滩头,大部队的,坦克的,正在过江。大日本皇军,正在拼死地抵抗。”岛津指指保安司令,“赶快去增援。”又指指警察署长,“全体警察、开拓团,统统上前沿。”在原地转了两圈说:“要塞,东方的马其诺防线,大日本武士,胜利大大的。”指着李青山,“你的,县里坐阵支援,我的乌头要塞干活。”
李青山脑袋一片空白,不知双腿怎么走回家。过度的紧张,使他脖颈发硬,两眼发直,好像一双大手已经掐住了他的喉头,干嘎巴嘴说不出话来。青苞米赶紧抚胸捶背,好半天,李青山缓过这口气,“赶紧收拾东西,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
“不么。”青苞米撒娇,“往哪儿走?凭什么走?乌头要塞不是挺厉害的么?”
“你懂个屁。”李青山开始收拾东西,“小鬼子打中国有能耐,哪是老毛子的对手。”
乌头镇紧靠乌苏里江,过江就是苏联。不远处的瞭望塔,隐隐约约可见苏军战士的身影。这里是日本进攻苏联的前沿,关东军沿江修筑了军事要塞,绵延到吉林、绥芬河、东宁三江口一带,清一色钢筋混凝土浇铸,被称作“东方的马其诺防线”。除了要塞之外,县里还建立宪兵队、特务组织、警察署,专门收集苏军情报和搜捕乌林地区的抗日分子,清洗不可靠居民。重要据点,撤换伪军,由日军把守。苏军从
街上到处是苏军,挨门挨户的搜查日本人。遇到年轻的中国妇女,掏出鸭蛋粗细、尺半长短的家伙就要“马达姆,上高,扑搂扑搂毛斯”。青苞米把脸抹上锅底灰,穿上破衣服,仿佛是个烧糊的老苞米,白天躲在地窖里,夜间人静再出来。
“完了,全完了。”李青山跌坐在沙发里,人短了许多,没了昔日的威风,自言自语道:“这么快就完了?”但仍然侥幸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是真的。他知道,苏联是共产党国家,同自己不是一路。苏军的炮声,敲响了自己的丧钟。
乌苏县地处东北三江平原,地势平坦,土地肥沃,茫茫草原一望无际,沼泽中,南来北往的鸟类在这里歇息翻飞,产卵繁殖后代。没人深的小叶张、大叶张、芦苇荡里獐、狍、鹿、狼、猪、熊到处游弋。水中的鲤鱼、鲫鱼……清晰可见。民谚道:“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南吃雁,北吃蛋,中间地段向天看”。民国初年,李青山的爷爷从山东海阳县迁移到这里开荒种地,狩猎打鱼,几年光景,成了一方富户豪绅。九·一八事变后,成立满州国。李青山爷爷是个头面人物,自然成了日本人眼中的合适人选,让他担任了乌苏县县长。李青山父亲荒淫无度,抽大烟、逛窑子,终日游手好闲。李青山爷爷死后,李青山父亲难成气候,就由李青山接任了县长。李青山国高毕业,有文化,有谋略,心狠手辣,什么钱都搂,人称“铁笊篱”。上任后,依仗日本人获得土地开拓权。凡是来乌苏县开荒种地,都要找他办理拓荒证,他乘机收取拓荒费。几年下来,家业越来越大。烧锅、磨房、粉坊、油坊、饭馆、旅店、运输社,在县城占了半条街。靠着日本人发财又做官,他拿日本人比爹还亲,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力。为了迎合关东军对抗苏联、进一步挺进苏联的战略意图,他收罗一帮地痞无赖、鸡鸣狗盗之徒成立了特务组织,专事收集刺探苏军情报,抓捕抗日分子。经他手杀害的抗日分子和无辜者近百人,被日本天皇授予忠诚勋章。他见过满洲国皇帝溥仪,又到日本受到天皇的召见。苏军的炮声,轰去了昔日的辉煌,日本人又把自己丢下不管。为今之计,决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可出路何在?跟日本人跑?到日本没有自己立身之地。向南,投奔国民党?自己为日伪服务,国民党会把自己当作汉奸、特务对待,那是死路一条。留在本地不动,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但有可能就地被擒。不远走,到深山中躲一躲,看看形势发展再定?权衡再三,最后选择这条路。虽然不是良策,但也无它可谋。决心一定,立刻吩咐让青苞米和大老婆做进山准备。收拾停当,赶车欲走,一封电报送到他手上。大意是根据《关于中苏此次共同对日作战,苏联军队进入东北三省后苏军总司令与中国行政当局关系之协定》精神,授权各地日伪行政机构就地维护治安,统管各项事务,等待政府派员接管或就地委任,国军不日即可到达。发文机关为国民政府东北行辕,并随电发来国民政府旗帜样式、规格。天不灭曹。正当李青山似落水之人在拼命挣扎之时,这封电报无异于扔给他一根稻草绳。他顿时觉得一股英雄气从脚跟处升起,腰杆子“刷”地硬朗起来。他把电报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笑了。狗到天边吃屎,狼到天边吃肉,自己就是为官的命,任你改朝换代,我照样吃得开。突然,他想到应该给爷爷烧炷香,他认为又是爷爷在保佑自己。爷爷死后他把坟茔地选在苇子沟山脚下的一块洼地。这里,控山水常年不断,注入不远处的一条小河。奶奶埋怨他把爷爷送到老鳖湾里去了。说来也怪,自从他把爷爷葬到这里以后,控山水没了,四周长出一圈柳树。每当春天来临,这里的柳树最早长出黄茸茸的毛毛狗,吐绿发芽。几位风
常在中苏边境转悠,这句话李青山明白。
从苏军司令部出来,他已恢复了昔日派头,挺胸直颈,双目前视,旁若无人。有几个人主动和他搭话,他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完事。电报中有句“或就地委任”的话,始终勾住他的思路和兴趣。他思考着应干几件漂亮事让上峰满意,争取就地委任。他想的第一件是尽快把维持会建立起来开展工作。按照他拉的名单,人员陆续到了。副会长、保安司令、警察署长、税务局长、商会会长等都是原县政府的人,他们戏法似地摇身一变,成了维持会组成人员,门前县政府牌子换成维持会的。
“维持会呢,今天就正式成立了。各位基本还是干老本行,轻车熟路。兄弟我临危受命,看在以往交情,希望各位帮助。为我,更是为民众。”李青山言不由衷,绷着脸说。
“那是,那是。”众人点头附和。
会议决定几件事,第一件,赶制国旗,尽快让所属各机关和部门悬挂起来,标志满洲国改换成民国了。第二件事,到处张贴安民告示:
各位民众:
经国民政府授权和苏军司令部批准,成立乌苏县地方维持会,行使县行政管理权。要旨在维持秩序,加强治安,保护工商业和重要设施,迎接国民政府。各机关上班,工商业开张,学校上课。百姓遵守法度,维护秩序,正常生活。望周知,如有违犯者,严惩不贷。
乌苏县地方维持会长
李青山
农历七月初十
落款的年、月、日还真犯了难。不能用伪满的,又不知民国的,只好写上农历。第三件事,警察立刻归队,按原建制上班,维持治安。警察服装还用过去的,帽徽扯掉。第四件事,收税,解决维持会各项费用,慰劳苏军。第五件事,广贴标语:“欢迎国军到来”,“蒋介石是中国大总统,世界伟人”等等,花花绿绿地贴满大街小巷。同时,李青山让警察署给自己家派了卫兵,防止苏军士兵闯入,非礼老婆女儿。青苞米比过去更神气了,太阳穴拔个火罐印,脸抹得掉粉渣,眉毛绞得细细的、弯弯的。她骚得家里待不住,跑到街上显摆。呲着金牙,嗑着瓜子,扭头晃腚,东走西逛,屁股后跟着个挎盒子枪当差的。
一些事安排妥当,李青山感到应到各地走走,给自己扩大影响,树立威望。琢磨一下,他决定去河沿小学。自己是那毕业的,衣锦还母校,既荣耀,又会礼遇隆重。
河沿小学在光复后停了几天课,不久,根据维持会告示就又复课了。民国了,旗杆上已经飘扬着青天白日旗了。国文课也不能再讲伪满洲国的内容了,但事变来得太突然,没有现成的授课书。只好找些有关民国的资料先应付着。每天教学生《总理遗嘱》、《三民主义》、《三民主义歌》、《建国方略》、《建国大纲》。老师也不大懂内容,权且学字吧。除此之外,鹦鹉学舌地对学生进行“蒋介石是中国大总统”,“我们是中国人”之类的国民教育。学校听说李青山会长来视察,全校诚惶诚恐。先是全校打扫卫生,安排迎接事宜,后是杀羊宰鸡安排吃喝,忙乱不可开交。
李青山来了。全校师生手捧三角纸彩旗,列队夹道欢迎。李青山在校长、教导主任簇拥下,面带微笑,同师生挥手致意,然后到学校各处转转看看,指指点点。学生临时提前放学后,学校召集教师同李青山开见面会。
“李会长在百忙中来母校视察,让我们以掌声表示欢迎和感谢。”校长致辞,“李会长是我们学校毕业的,这是我们学校的光荣和骄傲,下边请李会长训示。”
李青山把微笑收起,绷着脸说:“好,说几句,日本投降后,苏军进驻。国共两党相争,本县没有正当香主。国民政府依据中苏条约,责成我组织地方维持会,担任会长,这是国民政府对我的信任。眼下……”
“日本鬼子换成老毛子,小鼻子换成大鼻子,满洲国改为民国,县政府变成维持会,县长变会长,换汤没换药。”坐在后排的张加文对身旁的一位同事嘀咕。
“要不怎么叫铁笊篱呢,什么都能捞到。”同事斜眼瞟了一下李青山,见他正说得高兴。
张加文刚满十八岁,从伪东安省师道学校毕业,刚进校当老师。他还穿着蓝色立领学生装,中等身材很单薄。稚嫩的方脸上,两只不大的眼睛又黑又亮,鼻梁直挺,薄薄的嘴唇时常紧紧地抿着,透出几分倔强和威严。人们常讲,嘴唇薄的人都能说,他正应了这句话。只要他在场,别人没有说话的机会。他讲话有个习惯动作,要讲话了,就把右手的中指立在桌子上。
至今,他有一悔一恨。家有二斗粮,不当小孩王。悔的是当初家里图省钱,国民优级小学毕业后,让自己考了师范学校。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只
一阵掌声后,李青山说:“我的话讲完了,请各位老师说说,有些什么想法和要求。”
不少老师把头低下去或把头转向一边,他们不敢在会长面前说话,尽量避开会长目光。
校长一看冷场了,忙催促:“都说说,都说说,会长礼贤下士,来一趟不容易,机会难得,都说说。”
“那位年轻老师说说,我看你刚才小声嘀咕,现在大声说说,我们都听听。”李青山瞅着张加文说道。
沉思一下,张加文把右手中指立在大腿上,“李会长,提个问题行吗?”
李青山点点头。
“维持会是临时的,还是永久的?”张加文问。
“这个——”李青山没想到会提这个问题,支吾了一下说,“应该是临时的,等待国军和国民政府。或派人来,或者不派人来就地委任,电报上说得非常清楚。”
“他们大约什么时候到达?”
“电报上没说。不过,听说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等人已经到达长春,国军已空运一部分人进了哈尔滨。”李青山有些惊奇,“你对这些挺关心。”
“听说共产党也在四处活动,派军队向北推进。结果会怎样,我们听谁的?”
“当然听国民政府的,这是正宗。”李青山有些不耐烦,“共产党是草寇土匪,成不了什么气候,年轻人别听谣言。”
张加文还想再说什么,校长见话不投机,拨转话题说:“李会长,时间不早了,谈到这,咱们吃午饭吧。有啥话,饭桌上继续谈。”
“嗯。”李青山就坡下驴,边走边问校长,“发言人是谁?”
“张小鬼的孙子。”
“注点意,他想事和别人不一样。”
张加文不够陪吃资格。临出校门,对刚才的同事感慨地说:“哼!他妈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让李青山这帮汉奸、特务、警察重新管事,估计任用他们的国民政府也不会怎么样。”
“静观其变吧。”
二 你就是我哥哥
国民政府接收大员和国军,都被东北人民自治军阻挡在长春附近,不能来乌苏县接收。国民政府东北行辕隔着千山万水给李青山发了个电报,委任他为乌苏县长兼保安司令,上校军衔。正当他捧着委任状兴高采烈时,东北人民自治军团政委梁宜昌领着一百三十多人来了。苏军正在准备后撤回国,忙着拆除乌苏县城到乌头镇的铁路,不再过问中国人之间的事。梁宜昌带人深夜偷袭保安司令部,解除了保安团武装,控制了警察署。当晚,李青山住相好山杏家,没在家,没逮着他。李青山听到激烈的枪声和街上急促纷乱的脚步声,知道大事不妙,让山杏外出听风,知道是共产党军队过来了,端了保安司令部和警察署,正在挨家搜查他。不能束手被擒,坐以待毙,他从后窗跳出,沿着水沟连夜逃进深山,隐藏起来。
梁宜昌奉命组建中共乌苏县委和县民主政府。按照上级指示,确定了目前的工作任务:改造旧政权,筹集资财,保障物资供给,扩大人民武装,消灭伪特奸匪,发展党的组织,培养地方干部,广泛发动群众反奸清算。很快,发布安民告示,解散维持会,明令县里一切事宜均由民主政府掌管。以原来一百三十多人为基础,招募了一些基本群众,改编了两股土匪,留用了部分保安团人员,组建起东北人民自治军乌苏县独立团,自己任政委。与此同时,着手县政府的机构设置和人员录用工作,筹划各区的建立。梁宜昌把李青山日伪县政府股长以下职员都看押起来,逐个进行考察筛选。凡是没有罪恶的本分人继续留用。有劣迹、有罪恶人员看押待审。王玉石光复前在伪兴农合作社做雇员,临光复前的八九天,被李青山任命为土地股长。临时县政府把他禁押后,经过考察,看他是二十岁的青年,有文化又没有罪恶,最先把他释放出来,分配在独立团。
宣传队同工作队一起到各区,先演出节目,然后向聚集的群众宣传共产党的主张、纲领,发动群众。宣传队里有个日伪
张加文听了鼓动,正中自己下怀,又到独立团看了看,体验到生机和活力,他感到这才是实现自己理想和抱负的途径,决定报名参加宣传队。临场表演几招,宣传队长很满意。他回校辞去老师工作。
“张加文,你也来了?”王玉石欣喜地叫他。他俩是同学。
“嘘——”他制止王玉石,“别再叫我张加文,我现在叫张军。”
“为什么改名?”
“开始新生活了,跟上形势,过去名字太老气。”
到了宣传队,他突然感到天地大了许多,知道了许多过去没听说的新道理。换了一种生活方式,使他感到紧张、生动、活泼,有一股促使自己进取向上的力量。他非常喜欢这种火热的生活,特别是出早操时,迎着初升的太阳,精神抖擞地跑在大街上,百十人脚步协调一致,发出“刷、刷”的声音,就好似美妙的乐曲,再加上“一、二、三、四”的喊号声,他浑身充满力量。队里通常是上午学习,进行思想政治教育,下午排练文艺节目。演出任务安排在晚上。政治学习的主要内容是中国共产党纲领、性质、任务、目标等基本知识,讲解毛泽东同志《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折》等文章,虽然没全弄懂,可也知道个大概,如革命为了谁,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性质,目前形势和任务,穷人为什么受剥削等,“为人民服务”等新名词经常挂在嘴上。因为有文化、脑子灵、又善讲,他的水平很快在小组讨论中表现出来,有几次推选到大会发言。梁政委负责重要课程讲解辅导并听取大会发言。张军的第一次大会发言就引起了梁政委的兴趣和注意,转过头问宣传队长关于他的一些情况,赞许地点点头,发言结束时梁政委带头鼓掌,在总结讲话时表扬了张军:“一个新同志,提高得这样快,不简单哪,希望同志们向他学习,大家来一个竞赛,比一比哪个学得好,进步得快。大家有信心没有?”
“有——”众人齐声应答。
散会后,梁政委告诉宣传队长下午让张军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梁政委的表扬,给了他很大鼓舞,增强了干好工作信心。但通过学习,他渐渐地在心头上产生了阴影,学习越深入,这个阴影越大、越浓,成为压在心头上的负担。
张军过去家住吉林省桦甸县。家里有十三口人。父亲不撑事也不爱管事,喜好抽两口大烟,是个甩手的份。哑巴叔叔残疾,不能在社会上交往。家中一切产业都由四爷掌管主持。说是四爷,实际是亲爷爷,爷爷辈排行排到这,外号“张四爷”、“张小鬼”,有点文化,脑子灵活,善交际,会算计,不吃亏。为了在世面上混得开,不受谁欺负,认了日伪特务王志成为干儿子,给自己撑门面、打场子。当然,这个干老也不能白当,供吃供钱花。干儿子给揽了个为日本人军马打草运草的活,爷爷当马车头,从中赚钱。伪乌苏县有个张监督,有一百多垧地,几处酒坊、粉坊买卖,自己无力经营。张四爷跟张监督攀上了远房本家,从吉林搬来替他经营,从中分利。多年下来,积攒了一些家业。有十多垧地,一台花轱辘车,一台胶轮车,三匹马,一头牛,五间住房,另有三间西厢房做仓库用。开着粉坊和磨坊,还卖油炸糕和豆芽菜。地里活多但人手少,每年雇三四个帮工外带一个半拉子。过去,因家穷,老辈人除了四爷认几个字外,家里没有念过书的。四爷曾经发过狠,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孩子念书。张军念书的时候,爷爷从不因缺钱让他受委屈。
张军越是学习,他越感到自己的家庭状况同共产党的主张不是一回事,自己家庭应是革命的对象。自己是这样家庭出身的,是否也是革命对象?
“家庭出身不可选择,但自己走的道路可选择”,梁政委觉得张军不但有文化、有才,心地也很坦诚、直率,“只要同自己家庭划清界限,思想观念上背叛剥削阶级,一心为劳苦大众打天下,为穷人谋利益,我们党是欢迎的。”见到张军半信半疑,梁政委又开导说,“周恩来、刘少奇,我们党内不少领导人都是剥削家庭出身,不都背叛了剥削阶级替穷人打天下吗?”
“我怎么能同他们比。”张军仍然不托底。
“那些人离得远,我离得近。”梁政委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家是大地主,比你家阔多了,我不也参加革命了么。”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我行?”
“行。你基础比较好,有发展前途,只要你彻底背叛自己的家庭,一定会成为我党可用的人才。”梁政委拍拍张军的肩膀,无限深情地,“小伙子,好好干吧。”
从梁政委那出来后,张军一身轻松,信心倍增,一路哼着歌,跳着,跑着,不时踢起石头子。从未感到天空是那样的蓝,浮云是那样白,青山是那样的绿,流水是那样欢畅,鸟儿的叫声是那样动听。
宣传队每天除了排练文艺节目、演剧外,还印刷宣传品,张贴标语,下连队,下乡。演出活报剧、快板、话剧、唱歌表演、二人转、扭大秧歌等。内容多是反封建迷信、包办婚姻、伪满受苦人受欺压,庆祝解放的。没有现成剧本,边编边排边演。还有些没有什么进步意义,穿科打诨,逗趣找乐,博得欢笑。不论什么都很受群众欢迎。每次巡回演出,年轻小伙、大姑娘、半大小子,跟了一屯又一屯,场场不落。演出闲暇组织妇女、儿童学新歌。每到一地,大爷大娘争抢着往屋让,端出好吃的,你吃了,他们会高兴得满脸开花。
张军在宣传队里政治理论水平受到公认和好评,演出也因有些基础,善于进入角色,提高较快,渐渐成为宣传队的台柱子,不时有些人经常向他讨教政治理论和演出技巧。
一九四六年春节到了,这是光复后的第一个春节。没了日本人,家家喜气洋洋。进入腊月,各家就开始张罗年了。“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哩哩拉拉二十三,灶王爷升了天。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烀猪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买烧酒。”这个童谣,张军小时唱过,盼过年。而眼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春节放假两天,张军没有回家。除夕夜,独自一人呆在宿舍里看书,但怎么也没看进去。耳边不时传来鞭炮声,脑海中家中怎样过年的事总在脑子里转悠。虽然强迫排除这个念头,但不一会儿又冒了出来。这些年,离家读书,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家的观念渐渐淡薄,在家呆不惯。梁政委的一席话又增加了一个不回家的理由,更深层次思想活动他不能同别人说。
他八岁入私学馆。九岁时,老师看他念书好,人长得好,家庭又门当户对,主动愿意将其女儿许配给他。爷爷没征求意见就给他订了终身。光复前两年,母亲难产死了,家里缺女人料理家务,经爷爷做主,给他完了婚。媳妇人长得不漂亮,但也不难看,勤劳贤惠,每天只知道干活,别的什么事不管也不问。他和媳妇在婚前只见过两次面,话也没说几句,缺少感情基础。出于孝顺和家里需要人手,他勉强同意结婚。婚后三天他就离开家,平时很少回家,见面也无话说。去年,父亲从马车上掉下来摔死,家中只剩下爷爷、哑巴叔叔、年幼的弟弟和不喜欢的媳妇,回家没啥奔头。平时假日休息,实在呆得无聊,就到住县城的姐姐家坐坐。家里有事都是哑巴叔叔来,比划一阵子。今天上午,哑巴叔叔来找他回家过年,他比划值班不回去。他上街买了两盒糕点让叔叔捎回去。当时,不回家的意念很坚决。可到了晚上,宿舍里只剩下一人,孤独感油然而升,时不时的有些后悔,几次产生回家看一眼的想法,但终于还是控制住了。
“进来。”有人敲门,张军不觉一喜。
同剧组的高冰洁拿着笔记本轻轻推门而入,像一朵云飘到他跟前。
同组一共八位同志,四男四女,为的是便于角色搭配。高冰洁是女同志中比较年轻、单纯的一位。一米六十五左右身高,浑身丰满结实,但不臃肿,丰腴细嫩的脸上,闪烁着一双又大又黑会说话的眼睛,传递着热情和生动活泼。组内另外一位女同志叫闫淑萍,一头乌黑的短发,把脸衬托得白中透红。两道弯弯的眉毛,两只细长略微向上挑的眼睛使人辨不清里面藏着矜持还是高傲,让人喜欢,又让人生畏。赞扬的说是冷美人,嫉妒的说是冷血动物。虽然性格各异,美点不一,但俩人一起成为独立团惹人追逐的人物,业余时间的话题。
“你怎么没回家过年?”张军站起身,让座。
“你呢?”高冰洁反问。
张军笑了笑,“我值班。找我有事?”
“求你看看笔记给指点指点。”高冰洁把笔记本递给张军,但话头一转,“怎么,没事就不能过来坐一会儿吗?”
“哪里,哪里,欢迎,热烈欢迎。”张军认真地一页页地看,不住地赞叹:“字写得挺好,内容也全,挺好的,没啥意见,基础不错。”放下笔记本,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道:“哎,你怎么知道我没走?”
高冰洁一改单纯、热情的面孔,神秘地笑笑没有回答。
张军这才关注了一下高冰洁。今晚她好像特意地打扮一下,刚洗过的头发,散发着香皂味,不加梳理,自然地散落。一身青年学生装束,更显得热情奔放。张军禁不住心头掠过异样的感觉。双方眼光一碰,都赶紧躲开。就在躲开她眼睛一刹那,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他还第一次单独同一个女同志这么近地呆在一起。在这种寂静、无他人的场合,孤男寡女在一起,恐有非议,想她能尽快离开才好,但心里深处又希望她能留下多坐一会儿。
高冰洁和张军一个组。自打见张军第一眼起就产生好感,渐渐地,随着时间推移和张军能力、水平的展现,这种好感逐渐加深,不久,她感到自己的魂好像被张军牵走了,总想找机会能多和他在一起。几次搭配角色,可惜都没能在一块。春节放假,原本准备到姐姐家去。发现张军没回家,自己也就留下来。这么大的营房没有几个人,正是可以单独谈话相处的好时机。晚饭后变样地梳洗打扮一番又一番,直到认为满意为止。就这么去不好,临走拿个笔记本,万一遇到谁就说抄笔记。
高冰洁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了几个无关重要的问题后,两个人拉起家常。
“你家是哪的?”张军的右手中指立在床边。
“最早在河沿,后来搬走了。”
“噢?咱俩是老乡。”张军显得很兴奋。
高冰洁开始还在对面床靠近过道一边的床上坐着,到这时,她凑到张军对面,嗔怪地:“实际咱俩同过学,你现在在宣传队里是个大能人,架子大,瞧不起咱呗。”
“哪里,哪里,你这是窝囊我。”张军又反问,“咱俩什么时候同过学?”
“不相信?我高攀你了是不?”高冰洁这时说话完全放开,揶揄道。
张军有些脸红,想解释,一时又找不到适当词,只好笑笑。
高冰洁想了一下,又认真地说:“我低你两年级。在学校,低年级学生对高年级学生印象深,而高年级学生对低年级学生不太注意。你那时文体活动全行,是个惹人注意的人物。”
“这么说,你那时就注意上我了?”张军打断她的话,开了句玩笑。
高冰洁自知说漏了嘴,脸上一阵红,有些发烫,“去,不跟你说话,拣人家便宜。”
张军反倒很高兴,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坏。”
张军收起笑容,亲切地问:“后来怎么搬走了呢?”
高冰洁听了这句话,立刻显得十分悲哀,好一会儿才说:“我父亲参加过抗日救国会,曾经偷偷给抗联送过粮食。后来让我父亲的把兄弟董大巴掌给告了密。李青山把我父亲抓起送到日本宪兵队,严刑拷打,硬逼着交出同党,我父亲没说,其实也真说不出来谁,当时的联系办法是往院里扔纸条。每天早晨起来在院里看看,有了就做,没有拉倒。”高冰洁说到这有些哽咽,停下,稳稳情绪:“我母亲变卖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凑些钱托到李青山,求能放人,至少见上一面。好容易让人领到宪兵队一问,说是至死没能招供,日本宪兵队长一怒之下,让人把父亲塞到冰窟窿里了。母亲一听当时就昏过去,醒过来时人已经精神不正常了,奔跑到河边挨个冰窟窿看着,呼喊着我父亲的名字。江面有一处没有封冻地方,母亲奔此而去,沉进去再没上来。”高冰洁胸膛起伏着,陷入极度悲伤之中,紧紧咬着下嘴唇憋忍着,但还是流下两行泪水。
张军缓缓地递过手绢。高冰洁接过擦了擦,沉默好一会儿又说:“从此,我便没了家。书不能再念了,就搬到我结婚的姐姐家。渐渐大了,我也不能靠姐姐养活,独立团成立,我就来了。”
“真是对不起,问起你伤心的事。当年,我也听说过这件事,没想到是你家。”张军道歉解释说:“没想到你这样热情活泼的人还有这么伤心的事。从此之后,我帮助你,保护你,我就是你哥哥,你就是我妹妹,行不?”
“真的?”高冰洁破涕为笑,不敢相信。
“不信?来,拉钩。”张军伸出右手小指。高冰洁略迟疑一下,也伸出右手小指和张军钩在一起。两张脸都红起来,目光相撞,这次谁也没躲闪,对视好一会儿都开心地笑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看看天色不早了,高冰洁起身,想说啥不好意思,忸怩几下,使了很大劲儿才憋出一句话:“哥,那,那我回去了。”
“好,我送送你。”仓促之中,张军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了高冰洁。宣传队统一发的笔记本,一个样式和规格,区别的办法是在封面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笔记本是闫淑萍借去抄看,晚饭前送回来的,张军随手放在床头桌子上。高冰洁也没发觉拿错,两个人一起往外走。走到门口,高冰洁又停下,犹豫一下,费了很大劲儿,从兜里掏出纸包,塞在他手里,说:“哥,送你样东西,做个纪念。”
“妹妹的东西我收下,谢谢。”张军要打开,高冰洁赶紧制止:“不准打开,回去再看。”
“好,听你的。”
外面很黑,满天星斗眨着眼。银河边上的三星快要放横,标志再过些时候就是子夜了。街上,一些人家门前用木竿挑起红灯笼。三五成群的孩子提着纸灯笼、玻璃灯笼东家走、西家窜,不时燃放小鞭炮,传来阵阵响声,惹来四处狗叫。
张军和高冰洁两个人心情愉悦地走着,突然,一个黑影从树后钻出来,把两个人吓了一跳,透过黑暗定睛辨认才知道是同宣传队的刘厚田。刘厚田不客气地对张军说:“你回去吧,我送她。”
张军止步没转身。
他俩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在二十多米远处,传来高冰洁的训斥声音:“我愿意见谁就见谁,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你以为你是谁!”
嗬!这姑娘也有脾气,挺冲,为啥?张军纳闷。
刘厚田解释什么,但听不清。
“你没回家你怨谁?谁让你等来?我也没让你送我回家。”
黑夜里显得高冰洁的声音特别大,好像故意给他听的。
刘厚田还在解释。
“好啊,你还跟踪我,特务。”高冰洁更加恼怒:“到宿舍这几步我敢走,你回去。”说完径直急速向宿舍走去。刘厚田站了一会儿,远远地尾随着,见高冰洁进了宿舍,在门口又呆呆地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走了,身影在门灯照射下越来越长。
纸包里肯定有什么秘密,不然她不会神秘兮兮的。张军返回宿舍,打开一看,是个牙具袋。牙具袋钩得很精致,整体是梅花瓣相拼结,底部密密匝匝的,袋口处钩织成花穗。翻过那面一看,只见两颗心并排钩在一起。一股热流从他心头涌过,身上却有些发冷,手微微颤抖。这种感觉就是结婚时也没有过。说心里话,他十分喜欢高冰洁,能永远和她在一起多好。冷静下来后,他告诫自己只能仅此而已,不能再往深处发展。自己终究是个有妇之夫,有机会得告诉她。
临铺床,他才发现笔记本拿错了。无所谓,明天换过来就是。倒是笔记本上遗留的味道使他抽动了两下鼻翼。很久,他睡不着,望着天棚。
子夜的鞭炮声响成一片。有人连连喊:“过年了!”
高冰洁回到宿舍,忘掉了刘厚田纠缠的不快,兴冲冲地哼着歌,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着。冷丁,她发现笔记本拿错了。她打开笔记本,突然掉出一个叠着的信纸。好奇心让她打开,这是闫淑萍写给张军的情书。立刻,信的内容燎起一股火,在眼睛中燃烧,又直蹿头顶,脸色变得苍白。她把信摔在地上,用脚使劲儿跺着,不解恨,拿起来想撕掉,后来觉得不妥,又塞进笔记本中。她气得一夜没睡,好一个闫淑萍,竟然走到我的前边去了,像挺正经的,净放蔫炮。开始,她嫉恨闫淑萍,渐渐地,她感到六神不安,怕竞争不过闫淑萍,让她占了上风,自己的幸福落了空。该怎么办呢?她的心好像一团麻似的乱得很。信心不足使她又想到了刘厚田。刘厚田一直在追求她,处处关心她。高冰洁父母死后,她投奔姐姐家。姐姐念及就这么一个妹妹,又没有父母,比较放纵她,从来不让她受委屈。她逐渐养成大胆、活泼、热情、执拗的性格。刘厚田是唱“落子”的,人很热情。可能是因角色关系,身上缺少阳刚之气,说话有些娘们腔,举手投足有些做作,讲究个姿势。看节目,高冰洁很欣赏刘厚田的扮相演唱。处朋友,她看不惯这一套。做伴侣,她担心他挑不起大梁。过去,高冰洁就喜欢看剧,晚上没事,和一帮人从这屯跟到那屯,一晚一个地方,半夜往回走。一来二去,高冰洁也会唱上几口,有时还向刘厚田请教。刘厚田渐渐喜欢上高冰洁,也误以为她经常来找他是对自己有意,便开始了追求。开始还比较含蓄,等两个人都在宣传队后,攻势显露而加强,弄得高冰洁经常躲着他,看到他来找她,有几次她从窗户跳出去。实在躲闪不过,应付几句,或拿话刺他,或给他脸子看。尽管如此,他却从来不恼,依然如故,并经常自我检讨攻势是否欠猛,方法是否欠佳。这次放假,他主动提出送她回家。她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么晚他还在等自己。也很难得呀,她感谢他,也很可怜他,但并不爱他,也不愿接受他的爱……想着想着,又想到那封信,又生张军的气,看样子对自己挺好的,没想到还两条线作战,你等着,这天怎么还不亮?不知什么时候,迷糊着了,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她拿毛巾擦了一把脸,用木梳挠了几下头发便向张军宿舍急急走去。
“张军,还你笔记本。”高冰洁冷冷地说。
“我也正想换过来呢,坐吧。”张军很平静也很热情,心中有相近、亲切、随意、可支配的感觉,少了距离感。
“不过,你的笔记本里夹封信,对不起,我无意中看到的。”高冰洁说话语调有些怪,听起来讽刺挖苦味很浓。
“谁写的?玩笑。”张军翻开笔记本,果然有封信,很惊讶。打开一看,立刻愣住了,眼睛睁得很大,嘴巴合不上。只见信上写:
张军:
你好。冒昧地给你写信,因我没有勇气面对你说出我的心里话。我怕你当面拒绝我,使我很难堪,不得已只好给你写信表白自己一片真情。我表面有些傲慢,其实很脆弱。表面上很冷漠,内心却很热。我每天都在队友中寻找你的身影,希望尽可能多地看你一眼,但碍于人多,又不敢多看,不知你感觉到没有。我知道你有妻子,如不愿意同我交朋友,不必用自己有妻子搪塞我。我知道你是包办婚姻,迫不得已,没感情,很痛苦,我相信我的追求会有结果。别犹豫,新社会了,你的幸福我会给你。你一定和必须属于我。
今晚七点钟在火车站门口见面。
闫淑萍
即日
“这扯不扯,”张军立刻把信撕了,满脸不好意思,慌忙解释又找不到正当的词,“哪跟哪这是,太那个了。嗨,我说借我笔记怎么一会儿就送回来了。”
见张军如此,又错过了约会时间,高冰洁暗自高兴。
张军稍微稳定了下情绪,认真、严肃地说道:“我是有媳妇的人,我不会同她扯这事。对你也把话挑明,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也挺喜欢你,但我们只能做朋友、兄妹,都不要向前发展了。否则,对你我都不好。这是我对你和闫淑萍的态度。你们很年轻有前途,找个好人家,何必这样呢?”张军真诚地说,又略想一下:“哎,我看刘厚田对你倒是真心实意的。”
“别提他,一提他我就恶心。”高冰洁盯着张军的眼睛说,“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你对天发誓,如果让你在我和闫淑萍之中选择一个,你会选择谁?”
“我不可能有这种选择。我是有媳妇的人。”
“早知道。如果,说的是如果。”
张军想了想说:“我选择谁你应该清楚。”
“那好,我等你,等你一辈子。”转身走了。
张军望着高冰洁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又有些失落。
闫淑萍是二胡演奏员,从小跟着父亲学的,比张军和高冰洁到宣传队早。张军有音乐细胞,会拉带弦的,能吹带眼的,放下乐器还能上台唱歌演角色。闫淑萍从心里喜爱他,但却板着面孔,从来没有过表露。她希望张军主动向自己求爱,这才够面子,但近些日子,她看出宣传队中喜欢张军的不止她一个。她怕别人挤占自己在张军心目中的位置,但又不敢当面说开,于是下了很大决心给张军写了这份情书。写了撕,撕了写,直到自己认为满意为止。怎么交给张军呢?邮局邮寄,她嫌慢,仿佛多一分钟就多一份危机似的。当面给?不好意思。想来想去,想了个借笔记本夹信的办法,寻思着张军一定会看到,放下就走了。冬天的黑夜来得特别早,四点半左右就黑透了。七点钟之前这段时间把她煎熬得够戗,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掏出镜子照照,一会儿把头发打开重梳一个新样式,一会儿看看马蹄表。好容易熬到六点四十左右,她穿戴好衣服,用围巾把半个脸遮住,向车站走去。街两旁,家家灯火,户户飘香。对这些,闫淑萍全没在意,她正集中精力思考见面时说啥,第一句话谁先说。对张军能不能来,她没多想。她觉得凭自己条件,相信张军不会拒绝。她到车站后,躲进候车室,站在一个背静靠窗的地方,侧身向车站门口外观察。随着约定时间逐渐到来,她的自信心逐渐消退,逐渐不安起来。约定的时间已到,张军没到。她想最好是路上耽误了,或者是……。她不愿意往坏处想。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已经七点二十分,仍没有张军的身影。她的心情由渴望到焦躁,由焦躁到失望,又由失望到悲伤,最后到愤怒。她的自尊心被狠狠地扎了一刀,在滴血。她发疯似的冲出候车室,她要找张军,当面臭骂他一顿,问他有什么了不起,端什么臭架子,一个有妇之夫,你……。当走到营房门口,她清醒了一些,这样去骂了一顿,是能出气,但会把事情搞糟,如传出去,多么丢人!她犹豫一会儿,转身往家里走去。她不甘心就此罢休,她一定要把这种耻辱发泄出去,又要把他追到手。她又给张军写了一封信:
张军:
昨天的信不知你收到没有。我在约定时间焦急地等你到来,望眼欲穿,最后失望而归。不知你什么原因未到,不会是烦我吧?即使是这个原因,你也可以编个理由告诉我你不能赴约,免得我在寒冷的冬天苦苦等你四十分钟。尽管如此,我仍愿意承受对我的打击,也可从中检验出我对你的心意如何。让我们能尽早走到一起。
等待你的回音。
闫淑萍
信写好后,她到邮局发出,盼望能有好消息。等人不到很难熬,等消息不到也仍然难熬。这个年过得精神恍惚,整天像掉了魂儿似的。母亲连问几次,开始她装作轻松地说没有事,再问,她就有些烦了,躲进房里不再出来。日子一天天过去,闫淑萍一天比一天心焦,终于,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在她和张军一块排练二胡演奏曲时,她鼓起勇气问:“张军,我的两封信收到没有?”声音却在嗓子眼,很小。脸红了,背上有些出汗。
“嗯。”张军收起二胡,“第一封信是在第二天才看到的,当天不知道。第二封是上班后收到的。”
“你的想法呢?”她低下头,摆弄着琴弓子。
“我有家室,不能再和你扯这些。好样男人多得很,凭你的条件,你什么样的找不到?何苦和我这个有妇之夫谈什么恋爱?到此为止吧,我劝你别想那些不可能的事了。”
“现在新社会,兴自由恋爱,”闫淑萍胆子和脸面大起来,“你如果夫妻婚姻好,我也不扯这个。你是包办婚姻,又没爱情,就不能让革命从自己婚姻开始?追求自己的幸福?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人生最大悲剧。咱们演了这么多反对包办婚姻剧目,摊在自己身上,难道就没有勇气吗?”
“你说的是大道理,舞台也是在演戏,到每个具体人是不一样的。”张军不喜欢她,但也不想得罪她,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些。“咱们是没有缘分的。”
“那可不一定。”
王玉石被政府重新留用后,分配在独立团二连。他是个书生,军事训练和技术都不过关,不适应连队工作。梁政委见他写写画画都行,就把他调到宣传队里来,刷写标语,办宣传板报,编辑宣传品。他和张军住上下铺,又是同学,性格情趣、爱好相近,关系处得比较好。春节后上班的一天,两人在操场闲谈。高冰洁跑过来,大方、自然地递给张军一个兜,亲切地说:“哥,你的衣服洗好了。”然后飞了张军一眼。
“哥?什么时候认的?是阿哥吧?”王玉石开玩笑。
“去你的。”高冰洁转身跑开了。
“张军!”王玉石见张军忘情地盯着高冰洁远去的身影,猛然叫道。待张军醒过神来,说:“最近好像有几个姑娘都在追你,你好福气啊。”
“哪有的事。”
“哪有的事?现在队里议论很大的。你可要注意呀。”
哑巴叔叔又来了。比划一阵后,张军知道家里有急事让他赶紧回去。
“加文。”爷爷仍叫他原来的名字。“别在队伍上干了。听说关里共产党和国民党打得挺厉害,谁输谁赢说不准,万一国民党赢了,你在共产党,肯定没好,搞不好要杀头,祸灭九族。共产党占了天下,共产党共产,帮穷人撑腰,也没咱爷们的好处。我掂量来掂量去,还是回学校当老师稳妥,谁得天下都办教育。实在
张军默不做声。他知道,如果不答应,爷爷就不会让你走。再说,爷爷一直很疼爱自己,不答应会驳了他的面子,会非常生气。如果答应了,又不是自己的心愿。这些年,在外边闯荡的心已经野了,回到这巴掌大的地方,一见那些厌倦、乏味、枯燥的趴趴房、猪圈、狗窝、牛马棚、柴火垛,自己就喘不过气。眼下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对爷爷贴心地说:“爷爷,你说得对,我这就回去跟宣传队打招呼。”
“嗯。快去快回。”爷爷思考一下,又说,“哪天回来,来个信,让你叔叔接你。”
张军返回宣传队没几天,独立团整编,撤消了宣传队。张军、王玉石分到独立团政治部。高冰洁、刘厚田分到三区。闫淑萍调到县妇联。明天就要分别了,晚饭后同志们到处话别。树下、路旁、宿舍内都有三三俩俩的人在说话,有的还抹着眼泪。高冰洁晚饭时就盯着张军的动向,见他吃过饭,她也立刻撂下半碗饭跟了出来。那边,闫淑萍动作慢了些,气得翻了下眼睛,嘴里小声说道:“真他妈能显大眼。”
“张军,”高冰洁觉得不妥,立刻改口,“哥,你等等。”
张军十分高兴,笑着说:“吃这么快?”
“谁让你吃得快!我只吃了半碗。”高冰洁嗔怪地说,“咱俩走走,你得给我买俩包子。”
“好,好,补偿,应该的。”
两个人沿街溜达。说什么?很多话要说,一时又无从说起,两个人默默地走着。十字路口,一家包子铺,张军要去买包子,被高冰洁拉住:“说着玩的。”
“进去,买盘包子吃顿分别饭。”张军推开门。
包子铺就卖包子,别的什么也没有。张军咬了一口包子,放下,从上衣口袋上摘下那枝自己平时舍不得用的钢笔,深情地说:“明天就要分别了,我也没什么好送的,送你一支笔,做个纪念。”
高冰洁接过钢笔,十分喜爱地上下左右地看着,摆弄着,一会儿,她突然递回来说:“哥,还是你留着用吧,我这点文化使着糟践了,我不配。”
张军推挡回去:“就是要你用这支笔好好学习,还以为给你送礼呀,这是给你点压力。”停顿一下,又说,“凭你的天资,只要肯用心,你一定会有很大进步的。”
“好,那我就收下,再见面你可以考考我。”高冰洁收下钢笔后遗憾地说,“这太突然了,我没准备什么礼物给你呀。”
“不是给了吗?”
高冰洁一愣:“什么?”
“牙具袋。”张军诙谐地说。
“你真坏。”高冰洁脸立刻红了,眼睛有些发潮。
“吃包子。”张军大咬一口包子调整一下气氛,说,“区里条件比县里要差许多,要注意爱护自己。另外,现在坏人不少,不安宁,外出时别一个人,最好和男同志搭伴走。对了,刘厚田和你分在一个区,他会照顾你的……”
高冰洁感激地听着,心里热乎乎的。听张军后句话,翻了张军一眼,说:“又提他。”张军忙说:“我会经常看你的,你可要请我下馆子,别光吃包子哇。”
“谁像你这么小气。”高冰洁善意地讽刺,又说,“你也要保重,凡事往前争,往前抢,干就干出点样是好事,但要注意身体,别跟周围人弄僵了,遭人嫉妒。”
回到营房门口,临分手,高冰洁又深情看了一眼,无限留恋地说:“你要常来看我,这可是你说的。”
“一定,一定。”
第二天上午,各区陆续来车接人。刘厚田帮高冰洁装上行李,又把高冰洁拉上车。张军远远地看着,特意不靠前。这次分配,原来把刘厚田留在政治部,是刘厚田自己三番五次找梁政委要求,并说明自己对高冰洁的爱恋之情,梁政委表态同意的。
“驾!”车动了。高冰洁冲张军连连挥手。马车渐渐地远了,张军的心渐渐地凄凉惆怅,仿佛一下子少了好多东西,一转身,同闫淑萍正好打个照面。冷丁儿,把张军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后,又找不到词,敷衍着说:“你,你也在?”
“我为什么不能在?”闫淑萍连讽刺带挖苦,“就要分别了,你也送我点什么呢?”
这个特务,她跟踪我,张军心里说,转身想要离开。其实张军冤枉了她,是高冰洁故意在她面前摆弄钢笔气她,她才知道的。
“你干吗躲着我,我就那么遭人烦?”闫淑萍拉住张军,命令似的,“你帮我把行李背到县妇联。”
县城的大街上,张军背着行李,闫淑萍提着网兜羞羞答答地跟着。路旁有人投过诧异、猜疑的目光,窃窃私语:“哎,那不是镇东头老闫家的姑娘吗,有男人了?”语调虽低,确也听得清。张军浑身不自在,闫淑萍却很得意。到了住地,张军已经大汗淋漓。闫淑萍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挨着张军坐下,张军闻到她的气息,看到她身体在微微颤抖,随即感到她在靠近自己,他立刻闪开,逃离而去。
闫淑萍一脚把网兜踢出好远,网兜中的脸盆、牙缸等叮当乱响。又一扭身,躺在床上,枕着行李,胸脯急速地起伏。
政治部里,张军每天写宣传教育提纲、简报、讲稿,调查报告。开始,他不适应,挨过梁政委批评,几次萌生不干的想法,最后还是咬牙坚持下来。有时间就研究别人的材料写法,查阅资料,收集基层情况,剪裁装订报刊,琢磨领导同志讲话风格,反复写,反复练,渐渐地上了道,已经能给梁政委写讲话稿。“小秀才”逐渐叫开了。每当有人当面叫自己“小秀才”,他嘴上说“过奖,过奖”,但心中却窃喜。
三 打了爷爷两耳光
根据中央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指示,按照省委部署,乌苏县决定利用冬春季节发动群众开展反奸清算斗争。县里组建工作团,抽调精干人员组成工作队进驻各区。张军被抽调出任四区向日屯工作队队长。临走前,他到姐姐家坐坐。姐姐知道了他的新工作后担忧地说:“按这个说法,那咱自己家是不是也得被清算?”
“该清也得清。”张军回答很干脆。
“你在队伍上,自己家还能被清算吗?怎么还不照一面。”姐姐不相信,“谁当官还不是为了自己发家。”
“共产党不一样。”
“那参加队伍还有什么意思?连个家都保不住,图个啥?”
“耕者有其田,人人有饭吃。”
“就你说得轻巧,想得开。”姐姐瞥了他一眼,“你成年在外晃荡不着家,没干过活,攒下那些家业容易吗?”
“那都是靠剥削来的。”
“剥削?”姐姐不懂,“什么叫剥削?”
“算了,越说你越糊涂。我走后,你抽空回家看看,跟爷爷打个招呼,别顶牛。”
张军带领六个人进驻向日屯。向日屯四十几户人家,散落在一个漫岗上。进屯后,他一头扎到群众中去,走家串户,访贫问苦,先来到孙凤春家。孙凤春三十八九岁,看上去能有五十好几。乱蓬蓬的头发下是一张黑黑的、满是皱纹的脸,总像洗不干净似的。他高鼻、大嘴、厚唇,为人老实厚道,不识字,少言语,腰间别个旱烟袋,遇事越生气,越憋得说不出话,只气得把烟袋锅在鞋底上敲得梆梆响。他有个迷糊病,一坐下来就犯困,脑袋往胸前一耷拉就出呼噜声,遇正事时克服犯困的办法就是抽烟。因此,他的周围整天烟雾腾腾。老家在辽宁岫岩,山多地少人稠,肚子难以填饱,光复前三年刚开春闯关东到这里。这里水丰草茂,土地肥沃,家里人安顿下来就找块地方,起早贪黑镐刨锹挖,开垦出五亩地,赶到芒种前抢播完。上秋,喜获丰收,全家乐得拢不住嘴。第二年刚开播,李青山派人来,横眉立眼,以没办开垦证非法开垦名义没收。当时,孙凤春就背过气去,落下个迷糊病。经人说合,地归李青山,由孙凤春租种,他由土地所有者成了扛活的。李青山跑了,明春,这地这么办,他还在犯愁。
“这块地还归你。”张军说。
“真的?”孙凤春不相信。
“我是工作队长,代表政府,说话算数,吐口唾沫成钉。”张军拍拍胸脯。
“那——”孙凤春犹豫说,“李青山可没死,他回来怎么办?”
“他死没死都没关系,现在是民主政府替百姓做主,清算地主,把土地分给农民,这是党的中心工作。”张军又详细地解释一些政策。
孙凤春听得似懂非懂,知道了大概意思,连说“好,好”,又担心地问,“你们能长久在这吗?万一有一天你们拍拍屁股走了,我们咋整?”
“怎么能呢,我们不仅要永久地在这里呆下去,还要解放全中国。别担心,林彪、罗荣桓率大部队已经进到东北,东北人民自治军已经占领除几座大城市外的大部分地区。关里嘛……”张军讲解国内形势。
“好,嗯哪,好。”孙凤春听得兴奋,黑脸膛红润,显得有些紫,“张队长,我能为你们干点啥?”
“就一件事,你把屯中那些穷哥们都给我找来,剩下的事我办。”张军对要走的孙凤春又说,“中等生活人家的都找来,一块说,交个底。”
冬季没啥活,猫冬。人很快来了。地下、炕上、外屋,挤得满满的。张军讲了形势,又讲清算斗争任务,特别讲清了共产党为什么能长久,李青山彻底垮台等群众担心的问题。最后拔高语调讲:“对罪大恶极的汉奸恶霸依法严惩,并没收他们的土地和财产,比如说,对李青山就这样处理,全部没收,清算应该退还农民的土地和财产。李青山霸占孙凤春的五亩土地还给他,我已答应过。总之,要平分土地和财产,人人有份。”
人群一片骚动,窃窃私语,露出欣喜的神色。
“平分土地和财产是好事,大家回去想,算算账,全村一共多少地,多少人口,你家能分多少。”张军见大家情绪很高,又说,“我宣布,从现在起,就把两个大户,也就是地主,一个张胖子,一个胡老狠送村公所看押起来,登记土地、财产,交待他们剥削你们的罪行。”张军要杀杀两个地主的威风,更重要是给群众壮胆,去掉顾虑。
人们又是一阵骚动,惊讶地互相看看,微微地点头致意。
“为了搞好清算斗争,分田分地分财产,咱们得把贫雇农协会成立起来,得有人领头干,鸟无头不飞嘛。总共五个人,我先提议一个人,孙凤春,行不行?”
“行!”虽七言八语,但一致同意。
“还得有个有文化的,登记算账。”张军说。实际孙凤春已经介绍过,他心里有数,但嘴上不说,引导大家提名。
“于望山!”有人喊。
“不行,不行。”于望山连连摆摆手,身子往后躲。
“怎么就不行?算上他。”孙凤春黑着脸,不容分说。
于望山,三十岁左右,念过三年书,人很精明,能写会算,不仅算盘打得好,还会“袖里吞金”,捏手指头算账,遇事有些点子,毛病是凡事算自己小账多些,好占点小便宜。陆续又提出几个人,挑三个比较一致的定下来。一散会,全屯子就像炸了锅似的,互相串连,算账。一些人纷纷来工作队打探什么时候开始分地。
贫雇农协会成立后,张军又把民兵排建立起来,到县上领回枪,巡逻放哨,看押地主、汉奸,防范土匪。土地、财产情况基本弄清,张军观察到群众劲儿憋得差不多了,召开了斗争大会。分田分地,分财产,人声鼎沸,车马喧闹,把个小村子搞了热火朝天。县工作团在这召开了现场经验交流会,张军介绍了经验。梁政委在大会上表扬了张军,同时批评了一些工作队,纠正了一些个别村、屯收取浮财、“刮大风”错误做法,特别批评三区河沿屯工作队:“向日屯工作队的基本经验就是扎扎实实做贫雇农发动工作,群众觉悟了,见实惠,得利益,就会调动极大热情。一切不经过艰苦细致、扎实耐心的思想工作并只空嘴说白话,轻易打开工作局面的心理,必须清扫干净。”
三区河沿屯工作队队长是王玉石,队员有高冰洁等人。梁政委的批评使他抬不起头,坐不住。会后,梁政委把王玉石留下谈话。王玉石道出苦衷:“张军爷爷认为张军在队伍上,自己是革命军人家属,拒不接受清算。其他富户攀比观望,消极对抗。一些贫雇农也对清算张军家有顾虑,群众发动不起来。”
“为什么不早报告。”梁政委有些动气,吩咐警卫员:“把张军给我找来。”
“我不清楚家里的事。”张军回答。
梁政委说:“那好,现在交给你的任务是配合王玉石做好家里工作,搬掉钉子户,为清算工作开辟道路。”见张军迟疑一下,严肃地问:“怎么,有困难?”
斗争其他地主富农自己不曾有过顾虑,同姐姐谈起自家同样要清算也很轻松,而如今真的要自己去革自己家的命,还真的有些为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对你的考验。应该怎么做,你好想想,想通了到县里找我。”梁政委给了他命令,也给了他思考的余地。
经过这一年多的工作,他明白了阶级形成和阶级必然灭亡,穷人养活富人的道理,再加上参加一些贫雇农的诉苦会,他感到广大劳动人民是应当翻身的,自己的剥削阶级家庭应当同所有封建剥削阶级一样被消灭,在思想深处是接受的,自己应该出面斗争,划清界限。退一步想,即使自己不同意或不积极斗争自己家庭,群众难道就不斗争了吗?如此反倒不如配合工作队做好工作。再说,硬顶着不出面,就等于放弃革命工作。再说,参加工作以来已经斗争打击了不少人,结下不少仇人,脱离革命队伍,必将受打击报复。于公于私反复思考,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当天他把向日屯的工作做了交待,到县里把自己思想向梁政委做了汇报,得到梁政委的鼓励和支持。傍晚,他回到河沿屯。但他没有回家,径直奔工作队住地找王玉石。工作队正在吃饭,见他到来,感到很突然,热情地让他上炕吃饭。高冰洁给他端上饭,趁机深情地望他一眼。晚饭后,大家介绍分析了基本情况,研究了具体方法步骤。散会了,队员陆续往外走,高冰洁临到门口又望了他一眼,透出留恋的神色。张军装做没看见,同王玉石继续说话。人走光了,王玉石往外推他:“你也走吧,赶紧回家,嫂子在家。”
“我和你嫂子的关系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今晚就住在这。咱俩好好唠唠。再说,家里也不知道我回来。”张军说着打开行李卷,脱鞋上炕。
“张军,你和嫂子的事怎么打算?”王玉石关心地问,递过一盘炒瓜籽。
张军嗑着瓜籽,好一会儿不吱声。
“就这么总不是个事,是个名存实亡的家庭。”王玉石停了一下,又说,“说句透亮话,要么同嫂子好好过,要么离,我看小高对你情意挺深,闫淑萍也追得挺紧,两个人中选一个。”说到这,王玉石感到有点过头,立刻又把话拉回来,“不过,嫂子人我见过几次,能干又贤惠。”
“困了,睡觉吧。”张军边脱衣服边说,“看看情况,拖一拖再说吧。”
“那你也要早些确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难哪,嗨——,人活着怎么这样累?”
冬季的夜很漫长,鸡叫三遍,天仍然没亮。他点着灯,补记完昨天的日记,然后写着近些天的工作计划,尽量把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他愿意把事情考虑复杂些,以免遇到意外情况手足无措。
对张军突然回家,最高兴的是哑巴叔叔和弟弟张加林。哑巴叔叔比比划划地一会儿拿这,一会儿拿那。弟弟围在身边摸摸军装,戴戴帽子。妻子打个照面,招呼一下就离开了。爷爷给牲口添完草料,拍打身上的灰,边用嘴吹着冻红的手边往屋里走。爷爷戴着毡帽头,山羊胡花白,清瘦的脸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爷爷坐定后,眼神直逼着张军:“加文,你这次回来一定有啥事吧?”
“是的。”张军没想到爷爷问得这么直接,微微思考一下说,“是关于清算的事。”
“你这次回来是护着呢,还是清呢?”爷爷狡黠地明知故问。
“当然是同你商量清算的事。”张军平静地说。
“你姐姐回家说了你的意思,我就想不通,我一辈子没偷没抢,苦心费力地挣下这份家业,惹着谁了?为什么就硬要给别人?这和抢有什么区别?”爷爷生气时胡子一撅一撅的。
“爷爷,你那是靠剥削得来的……”
爷爷打断张军的话:“这话我听多了,我剥削谁?我雇扛长活的,我给钱,那些长工不到我这干活挣钱早就饿死了。”
“咱家的地、财产怎么来的?”
“用钱一点点买来的。”
“钱哪来的?”
“自己挣的。”
“挣谁的?”张军仍然耐心地解释,尽量把道理讲得通俗易懂,“爷爷,你经历过民国、满洲国,见过日本人,也见过老毛子,见过世面,历来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共产党就是这个主张,让每个人都有碗饭吃,有福同享,再说,清算以后,咱家也会留下同别人一样多的土地财产,够吃够喝就行呗。你不同意,就不清算了吗?说句官话,这叫大势所趋。如果不服从,那么就要……”
“要我这老命不成?”爷爷来了倔劲儿,“这些地,这些家产就是我的命根子,命根子都没了,我还要这老命有什么用?你今天就是说破了天,我也不同意,大不了一死。”
“爷爷,留两天时间,你再好好想想,想通了,把地契房照交出来,免得大家都不好看。”
“你个小兔崽子,吃里扒外的东西,从小你就不务正,张罗着往外跑。如今跟了共产党,不护家也罢,倒清算起自己家来了,你给我滚!”
“爷爷,别这样,你再想想,明晚我再回来。”张军无可奈何地回到住地,见到王玉石摇摇头。其他工作队员陆续回来汇报说几个大户都咬着张军爷爷不放,张小鬼交他们就交。一些贫雇农听说张军回来了,都在观望张军的举动,把个张军晾在杆子中间,上不去,下不来。他立刻满嘴起泡,嗓子肿痛,声音有些沙哑。高冰洁急得抓耳挠腮,说谎请假去区上买东西,跑到刘厚田处要来一瓶六神丸,偷偷塞给张军。第二天晚上,张军又回家一趟,这次爷爷干脆不开门,不让进家门。张军喊了多少遍,都没用,最后只好默默地离开,回去和王玉石商量第二套方案。
天特别冷。太阳在远远的地方发出淡淡的光,照在皑皑的雪野上,闪现出一片片钻石般的光芒,没有风,但能感到寒流在移荡。迎着寒流,脸像刀割,鼻尖像锥刺,只好不时用手捂一捂或背过身去躲避缓解一下。尽管这么冷,但在通往河沿屯的四股八岔的路上,三三俩俩的人络绎不绝地走着,个个满帽子白霜,勾肩缩脑,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踩雪声,眼神中透出新奇、甚至怀疑。他们去河沿屯参加张军组织的斗争自己爷爷的清算大会。
日上三竿,五六个民兵敲响了张军爷爷的家门。“谁呀?”门开,张军爷爷出来。两个人不容分说,架起他就走。哑巴叔叔哇啦啦地叫着,比划着,没人理会他。张军弟弟吓得“哇、哇”直哭。张军妻子木然地看着。民兵把张军爷爷的住屋里里外外翻了遍,终于在房梁上的燕子窝里找到了地契、房照。
“强盗,王八犊子!”张军爷爷一路蹦着嚎叫着被架到村公所,引来好多人跑出来观看。被推进村公所他仍然不停地骂着,喊叫着。
昨天夜里,张军和王玉石等人连夜召集十几户贫雇农、几户常年给张军家扛活的长工和几个受过张军爷爷的干儿子、日本特务王志成欺压的人开会,动员他们到斗争大会上控诉。几个有顾虑的,见张军如此大义灭亲,胆子也壮起来。张军、王玉石连夜去区里汇报,安排人去小学布置会场,通知邻村屯。天亮时,派民兵押人,抄地契、房照。
“各家注意了,马上到小学操场开斗争大会!”“当,当……”锣声在各处响着,人们向会场涌去。
会场借体操台用跳板搭成主席台,铺着花绒毯。主席台后放一排长条凳子。两侧用木杆子挑起会标,上写“斗争清算张兴财大会”。主席台上,区委书记兼工作团分团长坐中间,两边分别坐着张军、王玉石和农会的干部。村里凡是能走动道的都来了,邻近村屯的也来了不少,黑压压站满一操场。一些人为了看清楚,站在附近的土堆、粪堆、草垛上,顽皮的孩子爬到树上。天太冷,人们脑袋上缠布戴帽的,身上披光板羊皮袄、小棉被、麻袋、被单……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尽管如此,人们还不时地跺着脚,搓着手。
十点半钟,王玉石宣布大会开始。“张小鬼”被押上来。老头儿穿一件光板羊皮袄,毡帽耳朵放下,双手抄在皮筒里。他并没有服软,一边走一边嘴里叨咕着什么,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走上台子,发现张军,狠狠地瞪了一眼,嘴里骂了句什么谁也没听清。站到台前,面向群众也满不在乎,依然叨叨咕咕的。王玉石首先宣布了张兴财的剥削史,财产状况,借日本特务欺压穷人的罪状,又介绍了反清算的态度,同时宣布工作队对其进行清算斗争的决定。接着控诉开始。第一个上来的是扛了五年活的李吉福,控诉“张小鬼”大斗进,小斗出,干了五年活至今还欠债的罪行。第二个是小半拉子,说有一回放猪让蛇咬了,“张小鬼”说啥不给出钱治,还说“谁让你不注意,也不是我让蛇咬的你。”腿肿得像小缸,又黑又亮,险些丧命。往下就没有人敢上台控诉了。因为上来一个,“张小鬼”都用逼人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嘴里叨叨咕咕。人群开始骚动,胆小怕事的往外溜,前边的往后躲。
“请老乡们镇静!”高冰洁站在台前领喊口号:
“贫雇农要翻身!”
“张兴财不老实就叫他灭亡!”
“彻底清算张兴财!”
群众响应的口号虽然不是很雄壮,但气势还是把“张小鬼”气焰打下去许多。看押民兵又把他的头往下压了压,不许他抬头,只准他看地,会议勉强进行下去。待到王玉石宣布烧地契、房照时,“张小鬼”猛地抬起头,“啊--”地一声惊叫,突然挣脱看押人员,跑到烧地契、房照人跟前,从火里往回抢。顿时,后边往前挤,前边往后躲,全场大乱,会议完全失控。正在这时,一个人猛地冲到张兴财跟前,一手揪住脖领子把他从火堆旁边提出来,一扬手“啪、啪”打了两个耳光。“张小鬼”愣住了,全场人惊呆了,操场上一下子鸦雀无声。
“你——”那两耳光突如其来,“张小鬼”一时懵住了,当他看清打他的人是张军时,他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又仔细打量一下确实是真的后,指指张军,又指指自己:“你敢打我?”
张军威严地看着他。
他发出寒光的眼睛射向张军。
两人僵持着,僵持着。全场静静的,仿佛没有人。
足足有三分钟光景,终于,“张小鬼”双手抱头蹲下了。
全场立刻爆发出长久热烈的掌声。
“同志们,乡亲们,”张军稳稳神,坚定地高声说,“中国共产党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穷苦人要翻身求解放,就一定要跟着共产党。清算斗争是共产党的主张,就是要把原来被剥削的土地、财产退还给你们。要使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民主平等。我家是大户,是靠剥削压迫穷人起家的。我认定共产党的主张,把我家土地财产分给广大贫雇农,一切财产听从农会分配。”
全场又一阵热烈掌声。区委书记和王玉石激动地上前握手,连声感谢他扭转了局面,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最后区委书记作了简短总结,宣布:“为了保证靠河屯清算斗争的顺利进行,将张兴财送区上看押。”并厉声警告那些大户,“今晚饭前是你们交出地契、房照的最后期限。过期不交者,严加惩处。”号召贫雇农起来参加斗争,分田分地分浮产。
散会了,人们好像忘记了寒冷,久久地不愿离去,争着和张军打招呼,向工作队员打听政策。算计自己该分多少地、什么地,惦记起几个大户的牲口,争取把自己中意的分到手。
群众发动起来了,上上下下都格外兴奋,只有张军心中沉甸甸的。直到很久以后多年中,他也弄不清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力量,竟敢伸手打了爷爷,把会场镇住了。午饭,工作队员吃得兴高采烈,惟独张军吃不出滋味。大家越赞扬,他越感心头负担加重。高冰洁理解张军的心情,没有加入到赞扬行列里,默默地为张军倒水盛饭夹菜。
饭后,研究下一步工作,大家都推张军谈谈。张军想了想,把中指戳在炕桌上,说:“不能光看面上发动起来了,这还不扎实,必须团结一部分贫雇农骨干和积极分子,让他们挑头,带头。否则,分东西,分地不一定敢要。有的甚至白天分到手,晚上又偷偷给送回去。这也是培养骨干、锻炼干部过程,不然工作队一撤就垮了。还必须把大户气焰打下去。对那些不老实,特别是对抗的,先关起来。具体工作么,要马上清理登记财产,丈量土地,做好分配的准备。这项工作必须加强力量,抓紧进度,白天黑夜连轴转,否则,时间一长,群众情绪会冷落,说不准会冒出什么新问题,要快刀斩乱麻。”张军略停顿一下又说,“这里工作可以正常进行了,我一会儿就走,回我的点上去,顺道看看我爷爷,安慰安慰他。”
“谢谢你张军,用这种特殊的办法支持了我们。”区委书记打心眼里说,“张军,你尽管放心,你爷爷那咱们主要是打打他的嚣张气焰,不会为难他,我已经给秘书下了命令。运动大流一过就放他回来。”
“那我就谢谢你们啦。”张军背起背包往外走,大家送到大门口,挥手告别。
“高冰洁,你送送张军,其他人回屋继续开会。”王玉石很理解人。
区上离屯子五六里路,远远可以望见。雪地里,几只乌鸦跳来跳去寻找食物,落在枝头的几只“哇、哇”地叫着,听着人心烦。张军、高冰洁两个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走着。高冰洁知道张军在想什么,本来想安慰张军几句,但说什么都觉得还不如这样沉默好。五六里路就这样走过来。到区上,在食堂里屋的长条大炕上见到了爷爷。爷爷见他进来,把本来睁得大大的眼睛闭上,躺在那一声不吱。张军站了足足有十分钟,连招呼了十几声爷爷,仍不见爷爷搭理,只好说:“爷爷,我对不起你,但也是没法子。我走了,你多保重。”
在区门口分手时,张军对高冰洁说:“求你每隔一段时间来看看他。”
高冰洁点点头,一直到张军身影在远处消失才往屯里走去。
很快,全县都知道了张军斗争自己爷爷,将自家财产分给穷人的事。
张军回到工作队不久,接到县里通知,梁政委找他有急事,要他迅速回县找梁政委报到。张军一路猜疑奔到县里。
“张军,你虽然出身大户,但自参加革命工作以来,已经同党坚定地站在一起,背叛了自己家庭,全心全意为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而工作。”梁政委说着站起来,走到张军身边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经县委研究,你已经具备了共产党员标准,批准你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候补期一年。”
“真的?”张军一点准备也没有,激动得把双拳攥紧放在胸前。自己能听到心在呼呼地撞击胸膛。对入党,他在宣传队时就提过申请,但自己的家庭出身使他信心不足。当这一天真的来到身边时,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急于站起身表示态度,右手中指已经按立在桌子上。梁政委把他按住接着说:“你是我们县委成立以来第一批发展的五个党员之一。目前,党的发展还处于秘密阶段。你要在工作中处处发挥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又不能暴露自己是共产党员,包括自己亲戚朋友谁也不许说。提点希望么,要防止小知识分子傲气,不要耍小聪明,要大聪明。要注意同工农干部打成一片,不要仅接触一些有文化的同志,不要自己合不来的同志说啥也不愿听,甚至不搭理,要学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还有,工作上进,着急上火是好的,但要防止急躁情绪,遇事沉稳。这些不一定都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对,都对。”张军真的很佩服。平时和梁政委接触不是很多,也没见梁政委怎么注意自己,可这些意见却提得这么准确。虽然态度很和蔼,但句句落地有声。他随即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今天晚上七点钟,在小会议室举行入党宣誓。”梁政委推门招呼秘书,“告诉招待所,给张军安排个住处。”
张军从梁政委办公室出来,正巧碰上闫淑萍。闫淑萍热情地把他拉进办公室,倒杯水,由衷地说:“张军,我真佩服你,好样的。”
“佩服我什么?”张军以为入党的事她知道了呢。
“还瞒着啥,你斗争你爷爷的事真是精彩,英明果断,大义灭亲,我一想那场面是如何的令人震惊,令人鼓舞,令人……”她找不出词来,“我怎么就遇不到这样的事呢。”
这一顿表扬并没有使张军沾沾自喜,反而有一丝这个女人挺可怕的感觉滑过心头。
“你回来做什么?“闫淑萍感慨一阵子后问道。
“向梁政委汇报工作。”张军遮掩着。
“今晚住下吧,我请你去听‘落子’”。
“不行,晚上接着汇报。”
“梁政委也是的,从乡下回来挺辛苦的,也不让人歇歇。”闫淑萍撅着嘴埋怨道,然后又亲切地说,“要么,明天,看白天场。”
“明天我早饭后就得立刻赶回去。”张军害怕他纠缠,编个理由,“明天上午十点农会开会,定好了的。下次回来,你要不请,我还不饶你。”
“真的?”闫淑萍高兴了。
清算斗争即将结束的时候,根据省委指示,发展成为土地改革运动。东北局下派干部组成立乌苏县土改工作团。基于清算斗争结果,清算斗争工作队仍在原村屯开展土改工作。因为有了清算工作基础,土改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张军家被定为富农,王玉石家被定为贫农。一天上午,工作队正在开会,高冰洁慌慌张张地来找张军。
“别慌,什么事?”张军告诉高冰洁别慌,自己心里已经慌了,预感肯定出大事,不然,高冰洁不会这样的。
“你爷爷死了。”高冰洁小声说。
“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张军心里一沉,急切地追问。
“你那次走后,你爷爷在区上整天不说一句话,魔魔怔怔的,每天睡不几个小时觉。见一次瘦一圈。后来,工作大流过去了,区里让你叔叔把他接回去。他回家一看,地、牲畜、房屋、浮财都被分了,只剩下三间房,十多亩地,一头牛,立刻躺在炕上再也没起来,治了治不见好,反而一天比一天重。有人提议告诉你想法治治,你爷说啥不让,并说就是死了也不准他回来。送殡那天,人来了不少,许多人还流了泪,说张军为了咱大家,让他爷爷伤透心了。”
高冰洁一边说,张军一边伤心地流泪,越加想着爷爷对自己的好处。高冰洁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军说:“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信,说让在他死后交给你。”
张军拆开信,看着看着就哭出声来。
加文孙:
我已经老了,你还年轻,我应给你铺平道路。你那天回来动员我交出地契、房照,我本应交出就是了,影响了你。你打了我两个耳光,开始,我憋屈得要死,渐渐想开了,不这样,你还怎样工作?别人怎么看你?也算以爷爷的愚钝换取了孙子的前程,算计起来,你那两巴掌我挨得值。你走的路既然你认为对你就走下去,不要半途而废。我从有病到死后,都不让你回来,就是不想影响你。我的死和你无关,主要是看着自己的家业被分掉心疼而死。但我想告诉你,官家饭不那么容易吃,处处小心,谨慎,遇事三思,看后撕掉,勿让人看,爷爷嘱。
以死为期
张军刚要撕掉,又递给了高冰洁:“你也看看吧。”
高冰洁看过后诙谐地说:“作为你的爷爷,他是非常合格的。但作为人,他真是‘鬼’得很。”
张军因爷爷原谅自己心情好了许多,问了一些家中情况。
“张军,哥,”高冰洁一本正经的说,“我去过你家,特别是你爷爷去世时去过,看嫂子领着一个哑巴叔叔、一个年幼弟弟过日子,像个寡妇,怪可怜的,人挺好的,你跟她好好过日子吧,可怜可怜她。”
“你能说这样的话,是你心地善良。”张军话头一转说,“你还没经过这样的婚姻,这种情感你是无法体会到的,一两句话说不清。”
送走高冰洁回来,会议还在开。东北局一位年轻干部喜欢开玩笑,一本正经地试探问:
“张军,来人是爱人?女朋友?哎呀!真遗憾,怎么就这么走了?”
“什么都不是,过去在一个单位呆过,来送个信。”
“不对吧?眼睛都红了,感情一定很深嘛。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个人故意装腔做势,“看来挺好的。”
“那我给你介绍介绍。”张军也以玩笑还击。
土改工作结束后,县里从工作队员和农民积极分子中挑选了一批干部充实加强到各区。张军工作过的向日屯的农会会长孙凤春、副会长于望山列在其中。
四 趁早一刀两断
土改工作结束后,放假休息一周。经过再三思考,张军决心用这段时间把婚姻作个了结。从朦朦胧胧地喜欢女孩子起,他对自己婚姻充满着激情,幻想着自己的妻子应该开放、文明、漂亮、大方、有文化。两个人情投意合,恩恩爱爱。激情幻想之余,又感到有一条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那就是爷爷为自己订下的娃娃亲。随着年龄增长,枷锁越勒越紧,激情越来越低,幻想也让结婚的鞭炮声打碎了。自己妻子没念过书,带字的只认识钱。黑黑的大脸盘,细长眼睛,个头不高,宽胯骨,粗腰,身板像个三缸,是个上田、干家务活的好手。长相看不顺眼,再加上没有感情基础,心中从来就没涌动过感情的浪花,更谈不上心潮澎湃。倒是一想起这就是要和自己过日子的人,心中就揪揪着。结婚那天,他闷闷不乐,但又不能阻止。他被人操纵着,任凭各种摆布,仿佛是个木偶。先是穿戴新郎官衣服、礼帽,披红挂彩。坐着用芦苇席搭围的马车去接媳妇。岳父家屋子内外站满了人,争相目睹新姑爷。小孩子们在人群中窜来钻去。
“满不错,听说是念师道的,像个文化人。”有人点头称赞。
“小伙子人长得多精神,相比,新娘长相差点,哈。”一男人对自己女人说。
“贱嘴。”女人狠狠地掐了一下男人的胳膊,男人疼得直咧嘴。
接到媳妇后,一路上依然闷闷不乐,脸绷得紧紧的。拜天地、入洞房、揭盖头,别人告诉一样他就机械地做一样。
“咦?这小子心里不知怎么乐呢,可脸还真绷得住啊。”王玉石捅捅年轻的伙伴们玩笑说。
揭完盖头,他稍坐一会儿,就出去敬酒。挨桌敬挨个喝,不过几桌,脚底就已经发晃,但还是喝。
“别喝了,喝多了耽误晚上事了。”王玉石抢下杯。
“我今天结婚,洞房花烛,高兴,来,喝。”他抓起别人杯,往嘴里倒酒。王玉石又抢下杯说,“老大迷糊,老二就更是糊涂蛋了。”张军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被架回了新房,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醒来。第一夜,媳妇独睡,以为他是高兴多喝,并没有什么想法。第二天他和那些伙伴一起玩,一直玩到半夜。“别玩了,新娘子独守空房,她肯定恨我们,不知道怎么骂呢。”王玉石把他推回家。他和衣而卧。媳妇不好意思,猜想他也不好意思,两个人各自睡了后半夜。第三天,姑娘回门。张军和媳妇坐着马车,谁也不和谁说话,各自观看景色。端午节即将到来,阳光明媚,绿色满眼。大田里,小苗已经成行,水田正在泡田插秧。远处的树林里,不时传来野鸡求偶的叫声。他立刻想到,连野鸡也都知道先发出叫声,情投意合者走到一起。为什么人就不能呢?自己要是一只野鸡该多好。昨天晚上没睡好,又加上暖融融的阳光,他睡着了,循着刚才的想法,开始做梦,梦见自己真的变作一只英俊漂亮的大公野鸡,在众多母野鸡中挑呀,选呀,终于,看中一只,咦?怎么好像是我们学校的那个校花呢?她怎么变成母野鸡了呢?他俩飞呀,跳呀,别提多开心了。他还告诉她,他心里早就有她,都怪家里给自己订了亲。这下好了,咱俩都变成了野鸡,谁也管不着了。正玩得兴高采烈,突然听到了一声:“到了,下车吧。”已经进屋了,梦中情景才刚刚去掉。
姑爷进了门,小鸡没了魂。岳父家虽没自己家富裕,但还是张罗得非常体面。请了街坊邻居,一起喝酒。张军虽然心中不高兴,但大面上尽量作笑脸应付着。晚上,该睡觉了。全家三间筒子房,一头烧火,南北对面炕。南炕上,全家老少七八口人挤在一起。把北炕留给了姑爷、姑娘。南北炕中间拉着幔子,把视线隔开,但隔不断声音,连喘粗气声音都听得清请楚楚。当夜,新娘子只是拉着张军的手睡了一夜,连句话也没敢说。第二天早饭后,告辞回家。下午,张军就到校上班。寒暑假组织学生野游啦,练乐器啦……白天,经常在校,尽量少回家。晚上,炕头一个,炕梢一个。媳妇几次主动找他,都被他拒。媳妇终于忍不住了,赌气地说:“你要是不乐意我,看不上我,当初早说话。我明媒正娶进你家,那成想却这样,姑娘不姑娘,媳妇不媳妇的。”媳妇哭泣起来,并越哭越伤心。哭声惊动了对面屋起夜喂马的爷爷,爷爷隔着窗子喊:“加文,王八羔子,你可不兴欺负人哪。”
从心里说他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可怜她,同情她,尝试着爱她,亲近她。但一见面怎么也爱不起来,无意中有一种排斥感。没有参加宣传队前,并不是因为有了意中人而疏远她,不理她,主要是不爱她。见了高冰洁后,不爱她的程度在加深。他深知高冰洁和闫淑萍都在追求自己,但他同高冰洁始终保持距离,给自己划一条警戒线,不越雷池一步。同闫淑萍他也尽量不接触或少接触,倒不是因为怕经常接触出问题,而是他接受不了她。她会是个党的好干部、好同志,但不会是个好妻子。迫于爷爷和社会压力,他试图把家庭婚姻关系就这样维持下去,但又觉得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何时是头呢?媳妇说得有道理,姑娘不姑娘,媳妇不媳妇的,这算什么事呢?这样维持下去,坑了自己,坑了她,不如早日了断,都趁年轻寻求自己的幸福。爷爷死后,这个想法逐渐占了上风,最后形成决心。他决定先给她写信,让她有个思想准备,留下回旋余地,免得当面说僵了出意外。
玉翠:
提笔写此信很难。考虑了很久,咱俩还是离婚吧。咱俩是包办婚姻,婚前没感情,婚后感情也没建立起来。再这么拖累下去,对谁都不好。你我虽结过婚,但你仍是姑娘身,趁年轻找个好人家。咱们都别受精神上的折磨了。请你认真考虑,将结果告诉我。
张加文
他知道她不认字,此信一定找人给念。特意写了她是个结过婚的姑娘身,意在让念信人做个传播,将来容易找婆家。
信发出第三天,家里捎来信说让他回家一趟,商量此事。回去会是个什么结果?会是个什么场面?无非三种可能,一个是心平气和,好说好散。一个是大闹一场后离婚。一个是大闹一场后不离。他最希望是第一种,最怕第三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刚进家门,几个民兵不容分说地把他连推带搡拽到村公所,“喀嚓”一声,把他锁到当年看押他爷爷的那个屋。
“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张军,弄错了。”他晃荡着门对门外看押的民兵大声喊。
“错不了,抓的就是你。”看押民兵警告说,“老实点,别捣蛋闹腾出点事,遭了罪,别怪我没说。”
真窝火!这两年尽关别人了,没想让别人把自己也关起来。什么事?别的事不会有,肯定同离婚事有关系,但也至于看押起来呀。这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忍着吧。
信寄到后,玉翠感到很突然,也很蹊跷。这是第一封接到张军寄给她的信,赶紧找前院
“这信么----。”辛老师摇摇头。
“没写明白?”
……
“写得太乱?”
“都不是。”
“那为什么?”玉翠急于知道内容,“有病了?出事啦?”
“你还替他着急,这是一封离婚书,就是要打‘八刀’。”
“不能吧?”玉翠希望这不是真的。
“怎么不能?我念你听听。”
玉翠听过并没哭,没有震惊,也不意外。结婚三年多了,她对这个结果是有思想准备的,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平时想着这一天到来时会使自己发狂、骂人,骂他老张家八辈祖宗,大闹一场,摔盒摔碗,而此时自己却十分镇静,拿过信回到家中,默默地流着眼泪。从情窦初开,她知道自己许配给张家。中间见过几次张军,十分满意。对她选中这么个好女婿一些姐妹们羡慕中夹杂着嫉妒。她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心中一片阳光。但也时不时感到自己配不上他。论长相,论文化都相差太远,怕他瞧不起自己。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已订下终身,又准备结婚了,她对未来仍充满信心。结婚后,自己的希望破灭了,憧憬成了泡影,自己的预感得到应验。张军根本不喜欢自己,同自己结婚完全是尽孝道和完成任务。婚后,自己放下女人的尊严,多次主动接近他,争取把感情逐步建立起来,然而他却无动于衷。三年多,自己独守空房。白天好过,多干活打发时光。晚上,孤灯清影,寂寞难耐,长夜难眠,时常自己偷偷流泪,恨张军,恨自己命不好。白天,在爷爷、公公一家人面前还要强作笑颜,在邻里间还要装出很幸福的样子。结婚后近一年内,双方老人都十分注意观察自己肚子有无变化,特别是爷爷非常盼望抱重孙子。时间长了,双方老人都问是不是谁有病,要不要治一治。每当这时她只有苦笑一下,摇摇头,其中奥秘跟谁说呢?张军还算够人,在离婚的信中说明这一点。但只能说明清白,又能起什么作用呢?终究是结过婚的人。思来想去,离了也好。这形同虚设的婚姻还不如没有好。她发誓不再嫁人,离婚也不回娘家,自己找个房挑门过日子。她开始想着离开这个家以后的生活。
张军要离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屯。其说不一,但基调是张军这小子进城就改了名字,长了花花肠子,黑了心,蹬了农村的老婆。越传越讹,说已经找下城里姑娘,肚子都搞大了,女的逼着他回家离婚,都骂张军不是个物,到农会鼓捣收拾收拾他,不然,给屯子丢人现眼。对离婚反映最强烈的是玉翠娘家人。“这人可丢大了。”玉翠父母、兄弟、姐妹一听都炸庙了。不少亲戚朋友都来了,七股八岔的参谋着,挽袖子要狠狠揍张军一顿,让他跪地服软。
“别胡来,打坏了,服软了,还是自家人,结仇又遭罪。”父亲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说把这口气咽下去不成?”大弟弟头上青筋直蹦,“他奶奶的!”
“找你大舅商量商量。”玉翠大舅是村农会会长,遇事有点道眼。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姑娘被休回娘家多难听!你们还怎么在村子了混?”玉翠大舅小而深陷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人,“明白吗?这是最基本的。一切办法都得围绕不打‘八刀’去做。揍一顿?那是最后实在没招的招,消消气拉倒。目前,揍一顿,只能越揍越离你感情远,越揍他离婚的念头越坚决。”见几个外甥低下头,别人直点头,他越发来了精神:“我出面,同河沿屯农会联系,那屯会长我熟悉,在一起开过会。让他把张加文叫回村里,把他看押起来,先来软的,让他改变主意。如果他坚持离婚,就同河沿村的贫雇农一起开他的批斗会,批他道德败坏,搞破鞋。再不行,到工作团臭他,让他抬不起头,刷他大马勺。实在不行,再揍他出气解解恨,怎么样?”
众人佩服得直点头。玉翠大舅立刻带上几个外甥动身去河沿屯。
天已经黑了。刘厚田偷偷溜进辛会长家。正赶上辛会长和张军舅丈人喝酒。让上炕后,介绍认识,说明来意。刘厚田喝了口酒,操着女人腔说:“正好,我也是为这事来的。说起来和我没啥关系,但我觉得不对,说点公道话,这婚千万不能离。你们想想,过去谁不是父母包办的婚姻?辛会长,屯子里开这个离婚的头,都离起婚来,那还了得,得拆散多少家庭?那屯风不就完了?你这个会长就是罪人。”刘厚田又喝了一口酒,对着张军的舅丈人说,“离婚了,你们家那人丢不起!知道的,是张军他不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女儿有过失,做下对不起张军的事。你跟谁解释去?那话就难听喽。”
“刘同志,你说该咋办?”舅丈人放下筷子,“你给拿个主意。”
“一个是劝说张军不离,这是最好的结果,想点办法。不行,来点损招儿。再一个,让玉翠咬住别松口,他单方离婚在法律上不好使。中心一个,就是说啥不能离。”
“还是区上同志说得好。”辛会长和舅丈人同时点点头。三人越喝越亲热,直到深夜方才撤桌。
“你们一定要劝说,那就劝,我觉得没啥用。张军这个人我清楚。”玉翠对舅舅说。
“这戏还没开演呢,别打退堂鼓。”
头三天,谁也没和张军接触,每天只给半饱吃喝。目的是让他遭点罪,给他个下马威。第四天早饭饭后,舅丈人出面了。他大模大样盘腿坐在炕头,狠狠抽了口烟,把烟袋锅抽得滋滋响,又慢慢吐出口浓烟,咽了下口水,这才问:“张军,这些天想得怎么样?“张军这三天吃不饱,喝不足,睡不好,人瘦了一圈,但还精神,避开问话:“你们这样做是不人道的。”
“这是你自找的。”舅丈人威胁说,“咱们爷们打开窗子说亮话,谈好了,好办。谈不好,哼!这样待你还是轻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玉翠是我们家姑娘,先从我们自己身上找毛病。她对你不好?“
“挺好。”
“她跟你闹矛盾?”
“没有。”
“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 没有”
“你有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比方说,和别的女的,有没有什么事?”
“没有”
“那怎么有人说有呢?”
“可以去调查。”张军握紧双拳,“我以人格作保证。”
“行,我先相信你。”舅丈人眨眨小而深陷的眼睛,把头摇得像个波浪鼓,“这就奇怪了。又没矛盾,外面又没女人,玉翠对你又挺好,那你离的哪门子婚?闹着玩哪!”
“没有矛盾,但也没感情。”
“什么叫感情?念过几天书,出去闯了闯街头子,就洋气起来了!”舅丈人把烟袋锅在炕沿边磕了磕,“你打听打听老辈人哪个不是爹妈给订的婚?结婚前连面都没见过,怎么的了?不都过得挺好的吗?都像你这样,早都断子绝孙了。自由恋爱?你赶什么时兴?爹妈包办?但没强制吧?结婚你也是同意的,没有把你们捆到一起吧?过了三年,你想离婚就离婚?还说什么结婚但还是个姑娘,这清不清,浑不浑的,好说不好听。我干脆把话挑明,你这个想法必须收回去。”
“我的这个决定不轻易做出,也不轻易改变。”张军把头扭向一边。
“你——”舅丈人气得脸猪肝色,转身下地,转两圈,把烟袋猛地往腰绳上一插,使劲一摔门,气昂昂而去,留下一句话:“等着瞧!”
玉翠劝舅舅:“你们回去吧,已经说过了,没有用的,你们谁也没有我了解他,那是个主意正的人。认准的事,九条老牛也拉不动。”
“不行!”舅舅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另外也确实不能认输,“这口气咽下去,别人怎么看咱们?咱们还怎么做人?”
“他小子什么盐渍不进,还是揍他一顿管事。”几个兄弟又撸起胳膊。
“都别急,再关他几天,叫熊再说。”舅舅咬咬嘴唇,又吩咐,“多加小心,别让他跑了。”
正在这时,一个看押张军的民兵急急走进来说:“大舅,快去看看,区上来一个女的,
说是来看望张军的,还提一大包东西,咋办?”
“走,去看看。”舅舅一挥手,又吩咐,“去个人,找这里的辛会长。”
高冰洁到县办事,顺便去看张军,没见到,打听一些人也说不知道。回到区上,才听到张军离婚这个消息。开始,她高兴极了,感到自己追求的结果已经为期不远。多少个夜晚,苦苦思恋着,哪怕能听到一个声音,见上一面也行。但一想到张军家还有个妻子,自己心里就堵得慌,感到这是个没有结果的追求,留给自己的只是苦恼。有几次,她曾极力想面对现实,把感情转移到刘厚田那里,但却做不到,情不自禁地又满脑是张军,为此,她苦恼得很,骂过自己,掐过自己。有时她也想,自己这样做,是破坏别人家庭,不够道德。她又觉得不是。张军同妻子的关系是在自己同他认识前就不好的,不是因为自己才出现裂痕的。他们分手是迟早的事。听到张军因离婚一事被关押起来,她想肯定遭不少罪,心中隐隐作痛,急着想去看看。虽然觉得自己现在去可能不妥当,但也顾不了许多,买了些食物,奔河沿屯而来。看押人不让见,好说歹说不行,最后吵起来,惊动不少人。
“啊,区上高同志。”辛会长向玉翠舅舅介绍,又去耳边嘀咕几句。
“辛会长,你给评评理。我和张军是宣传队上的同志,我看看有什么不可?”高冰洁红头胀脸地辩驳。
“这?”辛会长语塞。
“不行,事没完以前谁也不行。”舅舅很不客气。
“你是谁?怎么没见过。”
“我?张军舅丈人。我再说一遍,谁也不行,特别是你。”
“为什么?”
“你心里明白。”舅舅抻着音调,讥讽地说道。
“你把话说清楚。”
“好,想找你都找不到,你还敢自己找上门来。”舅舅喊了一声,“她就是勾引张军的骚货之一,给我轰走!”
“揍!揍!”几个兄弟正憋着一口气没处撒,肚子鼓鼓的,闻听此话,一轰而上,一把扯过食品,踹个稀巴烂。一阵耳光,高冰洁便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嘴角流血,辨不清东南西北,倒在地上。几个兄弟还嫌不解气,上前踢踹。
辛会长这才上前推开几个兄弟,埋怨说:“太过分了,哪能这样对待一个女同志。”扶起高冰洁,上下左右看看,见无大碍,对高冰洁小声说:“快走吧。”见高冰洁一脸怒气没动地方,又捅咕一下说,“揍还没挨够?快点走呀!”
“打架了!”听见这里撕打叫骂,附近人向这里奔来。几位姑娘、媳妇见几个男人在打一个女的,辨认后是高冰洁,一个人质问几个兄弟:“你们为什么打人?”
“她是勾引张军挑动离婚的破鞋。”
“是她?”
“是她。”
“活该!”
“呸!”几个姑娘、媳妇鄙视地瞪了高冰洁一眼,撇开而去。
围观的人指指戳戳,讥诮谩骂。高冰洁仿佛是一只受伤的困兽。
“二楞,你把高同志送回区上。”辛会长吩咐。
高冰洁哪里见过这阵势,受过这种气。浑身哆哆嗦嗦,干嘎巴嘴说不出话。一路上,满脑子似一盆糊涂粥,迷迷登登,不知怎么回区上的。回到宿舍,反扣上门,委屈地哭泣得似个孩子。刘厚田听说后,赶紧跑来看望,任凭怎么叫门,里边就是不开,急得他抓耳挠腮,满地乱转。高冰洁挨揍的消息成为头号新闻,不胫而走,传遍城乡。虽然版本不一样,但基本调子是高冰洁同张军勾搭成奸,搞破鞋,引诱张军离婚,让娘家人给揍了。高冰洁在宿舍呆到天黑,趁没有人看见,连夜躲到姐姐家去,十几天没上班。
“你还有脸到这来?”姐姐给她脸子看,“和谁处对象不好?非得弄个有老婆的不可,跟你丢人!”
“真的没有啥,姐姐,就是一起工作过,出事了去看看他。”高冰洁辩解。
“没啥?那怎么街上说得有鼻有眼的。”姐姐翻腾抽屉,找出碘酒,给高冰洁红肿、青紫处涂抹,“别人怎么没去看他?”
“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呗。”
“捕风捉影?那还是有风有影,要不,上哪去捉去捕?”
“要有也是闫淑萍给造的。对了,兴许刘厚田,他一直追我,我没答应。见我同张军挺好,怕断了他的路。”
“说漏了吧?无风不起浪。”
“就是一般同志关系,处得好些,啥事也没有,姐,我对你发誓,真的,相信我。”
“我可以相信你,但全县的人会相信你?你挨个去和人解释说自己和张军没事?能说得过来么?谁又会相信?名声,很重要,搞臭了以后谁还稀的娶你。你也老大不小了,抓紧找个婆家过日子,就啥说没有了。姑娘越大越招风,自己注意点。”姐姐收拾完药盒,猛然想起,“你说的那个刘厚田,我见过他演戏,人挺好的,又追你,你就跟他得了。”
“姐----”高冰洁撅着嘴,转过身去,“不跟你说了。”
再说张军,听到外边吵吵闹闹的,细细分辨,好像是高冰洁和舅丈人声音,但不肯相信是高冰洁来了。接着就听到四处奔跑脚步声和一阵打人的声响。刚刚平息,张军正在猜测,舅丈人打开门进来。
“张军,你要离婚的根我摸到了。高冰洁刚才来看你。”
“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张军焦急地问。果然是她。担心之外,他感到十分欣慰,落难之时,她竟然不避嫌疑来看自己。
“没怎么样,看的出来,你很惦记她。”舅丈人点着烟袋,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烟雾,说:“嗨,你们过去啥关系,怎么回事,我们都不提了,我们啥都认了,谁还不兴犯个错误啥的,只要你回心转意不离婚,咱们还是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如果你仍然一门心思离婚,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去你们工作团找梁政委,把你的可耻事抖搂开,让你挨处分,打发你回家种地,身败名裂。到那时,现在的老婆没了,别人呢,谁还会再找你?弄个鸡飞蛋打。还有,你也知道,你那几个小舅子也不是善茬子,他们会轻易饶了你吗?怎么办?你好好想想,早点给个准话。我也不能总缠在这事里。”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
“你真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难道就不考虑考虑后果?”舅丈人威胁道,还要继续说什么,玉翠的大弟弟慌慌张张进来,附在他耳边小声嘀咕。舅丈人放下张军,急匆匆随之而去。
闫淑萍骑自行车来看张军。
今天中了哪门子邪?连着来了两个女的,又一个比一个漂亮。看来,人们的传说不假,舅丈人思忖。
一放假,闫淑萍就找张军,整个县城几乎翻一遍,也没找到。最后报着试试心理,给三区打电话,秘书告诉了张军的情况。听此消息,她又惊又喜又忧。惊的是太突然了,喜的是对自己太重要了,忧的是怕离不成。她要助他一臂之力,为他也为自己。但这么直截了当地去恐怕不成,得想点办法。
“我是县妇联的。”闫淑萍亮出工作证,让辛会长和玉翠舅舅看了看,然后说,“听说你们这发生婚姻纠纷,同妇女利益有关,我是来这里调查的,要维护妇女权益,请你们支持配合。”
玉翠舅舅信以为真,如此这般地介绍一番,然后气愤地说:”这小子变坏了,一肚子花花肠子。你帮我们教训教训他,替我们家玉翠做主。”
“好吧。我先独自跟张军谈谈,然后再跟玉翠谈。最后,咱们再交换意见,”闫淑萍内心想笑,但却一本正经地说。
“你怎么来了?”张军从炕上下来,十分惊讶,“他们怎么让你进来的”
闫淑萍说了自己的计谋,然后关切地说:“瘦多了。他们是不是给你罪遭?”见张军苦笑一下,又说,“铁心离?早就该如此,这样婚姻有不如没有心静。说,需要我做啥?”
“我自己事自己办,你千万别搅进来。”张军很感动。“我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谢谢你来看我,待会你就回去吧。我一半天走不了,我要不答应他们,他们不会轻易让我走。”
“不,我这趟不能白来,帮你把事处理好。”闫淑萍信心十足地说。“剩下事你别管了。你别上火,我先走了。”
闫淑萍在人带领下,找到了玉翠家。见到玉翠,闫淑萍心想,抛开自己追求张军这码事,不抱任何偏见,玉翠配张军确实差距太大,难怪张军如此。
闫淑萍自我介绍说;“你和张军婚事的前后经过我大概都了解,我也知道你们目前的态度。我是做妇女工作的,维护妇女的权益是我的工作。什么是妇女权益?也叫利益。这个,这个,啊,现在是新社会,解放了,妇女社会地位提高了,自己也能撑起半边天,你说对吧?”
玉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刚才说的是大道理。往近处说你,你和张军是父母包办婚姻,这是封建社会产物。婚后听说也没建立起感情,好像是张军他看不上你,你对他倒是实心实意,一厢情愿,哎,这很可悲呀!”闫淑萍无限同情,又很惋惜地说,“我现在就站在你的利益角度谈话,我们妇女的人格、尊严何在?为什么非要依附这么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不可!冲破枷锁,自己解放自己,自立、自主、自强,寻求自己的幸福,冲出牢笼,摆脱苦恼。”闫淑萍见玉翠已经听进去了,接着说,“要是我换成你,我早就……”
“我说同志,有你这么做工作的吗?你这哪是烧香,这分明是拆庙嘛。”闫淑萍的话被外屋玉翠舅舅听得真切,破门而入,打断闫淑萍的话,向门外推闫淑萍,“你快走吧,我的小姑奶奶。”
闫淑萍一边躲闪着想摆脱推搡,一边分辩:“少推我,你们不能影响我的工作,这是调查……”
“这哪是调查?纯粹是破坏。”玉翠舅舅松开手,见闫淑萍站着不动,把脸沉得阴阴的,“你要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闫淑萍见目的初步达到,不再恋战,但又觉得面子上不十分好看,临跨上自行车前威胁说:“你们这是维护封建的婚姻制度,明着保护妇女利益,实际是压制妇女。你们等着,我这就回去汇报。”扬长而去。
望着闫淑萍远去的身影,玉翠舅舅意识到上当了,自己被人耍弄了。打了一辈子鹰,倒让鹰啄了眼睛。痛恨过后,他核计着下步该怎么走。
“加文,”舅丈人和颜悦色地接近他,“年轻人,城里花里胡哨的,难免看花眼,走了神。还是重复说过的话,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回心转意,从今后和玉翠好好过日子,过去的事就一笔购销,我们也不追究了。你要说行咱们现在就回家。”
“我要说不行呢?”
“你呢,也别把事做绝了。”舅丈人把涌上来的气又咽了下去,耐着性子说,“有感情没感情终究夫妻一场,就是街坊邻居在一起三年也应该有个照应。你想,离了,你倒是痛快,可玉翠怎么办?万一想不开寻个短见,你不内疚?抛开这一层,离了婚,你就光彩?别人怎么说道你?别因为这个事影响你的前途,因大失小。我土埋半截的人,你们好坏和我有多大关系?就算舅舅求你了行不行?”
“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过多少回了,也明白会有什么后果。”张军被舅丈人一番话感染打动,说话口气缓和下来,“说句实话,我不想骗你们。我完全可以表面答应你不离婚,同玉翠好好在一起过日子,等你们回去以后我还照样打发日子,两下都受罪。我想,既然已经到这个程度,还是一下处理清为好。”
舅丈人在地上转圈,停下,又转,又停下,用手指点着张军的鼻子说:“我该说的都说了,该怎么办的都办了,你还是一条道跑到黑,别怪我们不客气。你等着!”一摔门走了。
舅丈人走后不久,辛会长来了,坐在炕头,低着头吧嗒嘴,好一会儿才说:“加文,咱们打破盆论盆,打破碗论碗。土改时,你把自己家斗争了,把地分给了贫雇农,乡亲们挺感谢你的。如今,你要和玉翠离婚,乡亲们有点气也是真的,但主要是玉翠娘家人盯得紧。你要能回心转意最好,不然,他们可要对你不客气了,或许有些过头的地方,我先给你打个招呼,好汉不吃眼前亏。”
张军知道这是最后通牒。没想到离婚会这么复杂,更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挺着,开弓没有回头箭。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他们到底能对我怎么样”的问题一直在脑中转悠,同时也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挺得住,只要挺过去就好办。
“噹……”下午三点钟光景,锣声在屯子里一条条街响起,张军也听得清楚:“乡亲们,注意了,马上到小学操场开会,批斗张军啦。”一袋烟工夫,进来两个民兵,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往外走。张军一甩:“我跑不了。”
地点在斗争他爷爷的地方,但身份调换了,他站到爷爷站过的位置。这些年,经常在这召开群众大会,什么土改批斗控诉会,砍挖大会,反奸斗争大会……,最重要的人物被砍了头,轻的鼻青脸肿,这里不是午门外,也相当菜市口。因此,一般人一听说到小学操场开批斗会,轻的两腿打颤,重的先尿了裤子。张军见过这阵势,不至于尿裤子,但也吸了口凉气。听说是破鞋烂袜子事,人们分外兴奋猎奇,不大工夫,满操场黑压压一片。靠台子跟前站着玉翠和几个兄弟,兄弟几个瞪着牛样的眼珠子,攥着拳头,还有一个提着根棍子。他们身后,是几个屯里屯外的街溜子、无赖、混混,专靠哄场、帮凶、敲诈混饭吃,估计也是玉翠几个兄弟拉来做帮手的。本屯人,越是熟人越站得远。单纯、不明事理的半大孩子围在台前台后看热闹。主席台桌后,辛会长和舅丈人等农会干部端坐着,阴沉的脸仿佛浸满了水,又上了冻。马上要开始批斗,辛会长走到张军跟前,满够意思地小声说:“你要回心转意,现在还跟趟。”张军本来就有思想准备,召开这样批斗会,更使他铁了心,愿意怎么的就怎么的,他豁出去了。
辛会长宣布批斗会开始,立刻有人把一顶纸糊的高帽扣在他的头上。脖子被向下一按,腰哈下去。第一个跳上台子的是玉翠的大弟弟,他把一串破鞋底子挂在张军脖子上,脸色涨红,脖子上青筋硬硬地鼓起,像要爆炸似的,一张口就吼叫起来:“张加文,你这个富农剥削分子,不是个什么好鸟,我们家瞎了眼,把我姐姐嫁给你。进了城,心就花花了,改了名,又要把我姐姐给踹了。”他满嘴喷着吐沫星子,脚把台子踏得砰砰响,以配合“给踹了”的表述,“张加文,我代表贫雇农要你个口供,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条:第一条是把你那个离婚念头灭了,回去好好过日子,不准再变心。第二条路,你不改变念头,顽抗到底,就叫你灭亡。”他说到此,举起右手,猛地高喊:“张加文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台下只有几个人呼应。他又指着玉翠大声喊:“姐姐,你上来,控诉他怎么虐待你的。”
玉翠摆摆手,只顾低下头去抹眼泪。张军提出离婚,在旁人眼里,等于自己被人甩了,已经够丢人的,不愿来参加批斗会。舅舅、几个兄弟动员她一定要到会。就这样,她被连劝带哄弄到会场,到会场就已泣不成声,旁边两个女的劝着、扶着。她一直低着头,不忍心看张军的狼狈相。虽然她恨张军,到这时却又可怜起来。
“我来说。”屯内一个街溜子跳上台,“啪啪”给张军两个耳光,“你个王八犊子,有一回你媳妇给我点东西吃,你说什么?忘了没有?说少可怜这样人,整天游手好闲的。我游手好闲?我有迷糊病。你和你那个死爷爷一样,专门剥削我们穷人。不光剥削咱们,他媳妇家是贫农,嫁给他家,起早贪黑干重活,伺候一大家子人口。你常年在外,不管家,还在外边搞破鞋,又要打‘八刀’,你他妈还有良心没有?大家说,怎么办?”
“揍他!”立刻,玉翠娘家人、混混、无赖和一些人涌上台,朝张军挥起拳脚。操场后边的一些人往台前挤来。混乱之中,张军的高帽被踩碎,他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任凭拳打脚踢,却一哼不哼。
“闪开!”玉翠二弟弟提着棍子跳上台,扒开众人,挥起棍子就打。
“别打了,要出人命的。”辛会长上前拉不住,反倒被甩了个趔趄。
张军开始感到头上挨了几下,接着鼻子中流出热乎乎的东西,嘴唇也肿起来。分不出是手打还是脚踢,只感到浑身都在受击。他惟一保护自己的办法是抱住头,夹紧双腿,防止打烂头和踢坏小便。当感到拳脚少了之后,便感到木棍子一下重一下地打在身上,剧烈地疼痛。有几下打在抱头的手上,钻心地疼痛。头开始迷糊,胸口发闷,气也不够用,渐渐地,他感到灵魂已经离自己远去,他意识到再如此下去,生命休矣。正在绝望之时,突然,觉得一个人趴在身上,棍棒让这个人给挡住了。是谁救我?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无奈两只发青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
“姐姐,到这时你还护这个丧良心的。”弟弟边埋怨边往下拽。玉翠死死地抱住张军不撒手,口里喃喃地: “你们打吧,你们打吧。” 开始玉翠在台下流泪,等到开打时候,她感到挺解气,但到往死里打时,她受不了,爬上台,往人群里挤,几次都被撞到了一边,摔了两个斤斗。好容易挤进去,没想许多,趴在张军身上。等到人们明白是怎么回事,看清是谁时,她已经挨了棍子和拳脚,尽管十分疼痛,她却没有躲闪。
“玉翠?”张军一怔,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这生死关头是玉翠用身体掩护了自己。刚才,一阵难忍的殴打他咬牙挺住了,此时,他却跪在地上,痛哭起来。一种对自己的谴责,痛苦地揪住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他痛苦地问自己,我这是做什么呢?他痛哭了一会儿才止住,非常懊悔地说:”玉翠,我对不起你,我现在就跟你回家。”说完挣扎着要起来,但却摇晃着倒下去。玉翠流着泪,上前扶着他站起来,又用袖子替他擦去鼻子、嘴边的血,什么也没说,扶着张军一歪一拐地往家走。一帮小孩子跟在后边看热闹。一些大人没有立即散去,远远地观看并议论着。
到家后,张军躺在炕上。玉翠用热毛巾把他脸擦干净。切了些土豆片贴在青肿的地方。又煮了小米粥一口一口地喂着。喝着喝着,张军就喝不下去,哽咽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泪水顺着脸颊滴在枕头上。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想,好好地养伤。” 玉翠哄孩子般地说。
他感到她可爱起来,深深的悔恨啃噬着他的心。被关押十多天,已经十分疲倦,又被殴打一顿,他在悔恨中睡着了。
舅丈人等人见目的达到,连夜赶回家去。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张军这才醒过来,虽然身上多处仍很疼痛,但脑子却很清醒。昨天的事,仿佛刚发生过一样。他歉意地对玉翠笑笑,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玉翠依然不声不响地一会儿喂饭,一会儿上药。撂下他这里,接着又干家务活,没有一刻清闲。晚上,她让张军的弟弟陪伴他,她到弟弟那屋住。他觉得应该给玉翠补偿,把她接到县里,再找份工作干,让生活重新开始。第三天早饭后,玉翠把辛会长找来,把张军写给她的那封离婚信递给辛会长,严肃认真地说:“辛会长,请你来做个见证,这封信上我已按了手印,我同意和张军离婚。”
“你——?”张军和辛会长同时一怔。张军想说什么,玉翠马上截过去:
“你什么也不要说了。咱们本来就不应该是夫妻,没有缘分,我也配不上你。你本来也不是笼中的鸟,咱家也养不住你,我也拴不住你,咱俩就这么将就下去,对你我都不好,不如趁早一刀两断。”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张军诚心诚意地说,“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给你机会也是扯拉你。”玉翠长叹一口气,“我已经决定了,刚找了房子,一会儿就搬过去。你的东西我也给收拾好了,你现在就回县吧。”
“我不走,你也不能走。”
“我已经想了很久,咱俩不是一条道上的车。你要不走,我走。”玉翠起身往门外走。
张军到门口拦住,玉翠坚决地扒拉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五 生米煮成熟饭
李青山逃过被捕一劫,潜入到乌苏里江边的黑瞎子沟。这里古树参天,青藤缠绕,峡谷幽幽,到处是落叶鸟粪,踩上去软绵绵的。靠近山根,乌苏里江汹涌流淌,翻卷着浪花,泛起白沫。江边的平缓处,有一处打鱼窝棚,泥土修造,沿山坡挖沟砌炕,冬夏均可住人。李青山住到这里后,联络了一些旧部,人渐渐多起来。他不时派随从潜回县里,取些吃食衣物,打探消息。因此,虽然远离县城,但对反奸清算、土改运动情况比较明了。眼见着共产党把穷人发动起来,天下越坐越稳,而国民党却没有消息,国军又被卡在长春硬是北进不了,他只能每天在窝棚里外转悠,看日出日落,望江兴叹。终于,一天,随从回来时领来一个人。经介绍,此人是国民党东北行辕特别专员,专程从沈阳潜来乌苏县。到县后,经过几天观察确认没有危险后,一天夜里越墙同青苞米联系上,让她帮助联系上李青山。几天后,李青山随从回县取粮食,就把这个人带来。来人不报姓名,代号为“野猫”,吹嘘说:“国际上美国全力支持蒋总统,正在用军舰、飞机往东北运输兵员和武器弹药。国军三个月内可占领全东北。长春国军受阻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打到哈尔滨。我这次来就是要组建国军东北先遣军。先遣军的主要任务是在共产党后方扩军拉队伍,开展游击战,配合国军战略进攻。”“野猫”鼓励说,“国军胜利后,你就是党国功臣,要官有官,要钱有钱,再不用在这个小县城憋屈。”
李青山的仇恨和欲望一起被鼓动起来,兴奋地搓着手:“你说怎么干吧?”
“眼下抓紧拉队伍,人越多越好。”
“可我靠什么招兵买马?谁还能听我的?穷棒子都跟共产党跑了。”
“靠你的威望。你不是还有很多旧部吗?他们现在表面挺老实可心里正憋气窝火。只需你站出来就会一呼百应。当然,还应名正言顺。”“野猫”说到这停下,把衣襟里子撕开,取出一块皱皱巴巴的黄绸子,抖搂开递给李青山,微笑着不说话。
李青山仔细一看,是份东北行辕委任状,委任他为东满先遣军少将司令。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仔细认真地看了又看,的确是真的。心不禁砰砰地乱跳,手随之颤抖起来。真是苍天有眼。本以为自己从此浪荡江湖,落草为寇!不想如今还成了正统的国军少将。人哪,就是个命。日本人时自己吃得开,日本人垮了,以为汉奸是死罪,没想到在老毛子手里却当上了维持会长。共产党来了,自己倒了霉,山穷水尽,可柳暗花明,却在国民党手里把官越当越大。想到此,真的是感激涕零,抹抹眼泪,擤把鼻涕,拍拍胸脯说:“如此信任重用我。我以后一定尽力报效党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突然,他想起一件重要事情,“人好招,可枪支弹药没有。”
“野猫”狡黠地又从衣襟撕口处掏出一块白布递过去:“这是日本关东军在这一带秘密仓库的分布图,有武器弹药,也有服装食品,装备一个军没有问题。”
李青山仔细辨认后怀疑说:“我在这当了多年县长,没听说有这些仓库。”
“哼!”“野猫”轻蔑地说,“你是干啥的?日本人是干啥的?我们又是干啥的?放心吧,不会骗你。”又从破兜子里掏出一大捆钱,“这些是军费,暂时先用着,以后会陆续派人送,咱俩联系办法是有事我找你,你不用找我,你也找不到我。我马上就回去交差,你必须立刻开展工作,及早在共军后方锲个钉子,别辜负了蒋委员长的希望。”
“野猫”走后,李青山兴奋得好几宿没睡好觉。原来感到当个县长就挺大官了,想不到穷途末路时却一夜当上少将司令。立刻,平时看着厌烦的破窝棚此时觉得十分可爱,仿佛是座宫殿。李青山派随从又潜回打探情况后,才在一天夜里偷偷地溜回县城。在车站西边的杂货店前,左右看了看,确认无危险后,敲了敲窗户左上角三下,见无答应,又敲了三下。“谁呀?”里面一个女人问。
“有菠萝罐头吗?”李青山用暗语问。
“现在没有货。”
“糖水桔子也行。”
门吱地一声开了,王寡妇把李青山拉进去,又机警左右看看,把门关上,然后一下子扑到李青山怀里。两个情感饥渴得几近干燥,碰撞到一起,立刻熊熊地燃烧起来,直到柴尽火熄,两个人方才说话。王寡妇靠在李青山的肩头,娇声娇气地问:“你这死鬼,这些天藏哪去了,整天让人想得心里发痒。”
李青山敷衍着:“在乡下亲戚家呆着,躲躲风头。给我弄点吃的,一路上就喝了点水。”
“你不是从家来的?”王寡妇一翻身,同李青山脸对脸。
“傻瓜。”李青山捏着王寡妇的鼻子说:“我还敢回家?我长几颗脑袋?说不定现在就有人在门口盯着呢。”
“这么说,要是没危险还不一定到我这来,肯定是搂着青苞米睡呢。”王寡妇得便宜卖乖。
李青山边吃蛋糕边说:“国民党那边来人了,任我为东满先谴军少将司令。噢,委任状在我衣兜里。我这回回来是要拉队伍,大干一场,你把过去和我在一起的那帮人找几个来。”
王寡妇看了委任状,不由喜形于色:“少将,相当于省长,比你过去县长大好几级。江山打下来,你得到哈尔滨坐阵,到时可别忘了我。”
“那是。”一番话使李青山兴奋起来,两眼发亮,仿佛事业已经成功。“来,咱俩先把人核计核计。”
第二天,王寡妇把店门关闭,跑了大半天,四处联络人。晚上,夜黑人静,几个人陆续来到杂货店。故人相见,恰恰处在悖时,亲近中多带感伤。李青山把委任状抖出来给众人看,然后挺着肚子在地上一边转圈一边把“野猫”的话添枝加叶地胡吹了一遍,说得大家连连点头。李青山进一步鼓励:“共产党能有多大势力,还敢跟国民党较量?蒋总统背后,美国撑腰。全国有多大地盘是共产党的?过不了多久,国军就会打过来。各位跟着我干,就都是党国功臣,至少弄个专员干干。拉队伍不难,满洲国时有头有脸,在街面管事的,不都让共产党整倒了吗?大户人家的田地、财产不都被穷鬼们分了吗?谁能甘心就这么的?这都是我们的力量。就是没人挑头,有人点把火,立刻就会烧起来。不豁出大干一场,等共产党坐稳江山,更没我们好。”说到这,李青山见众人津津有味地听着,又进一步说,“咱们不大干一场,共产党坐稳江山我们没好,就是国军来了,也没我们好。大家知道不?我们是在满洲国干过的,人家叫咱们汉奸、卖国贼,不干点事,党国会饶过我们?共产党肯定不会饶过我们,摆在我们面前惟一出路,那就是拉队伍跟蒋总统干,打败共产党。否则,就是不被枪毙,一辈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我们听明白了,你说怎么办吧?”众人情绪完全被他煽动起来,摩拳擦掌,按捺不住。
“现在就分头拉队伍。”李青山以东满先遣军司令名义任命了三个支队长、参谋长,分别为上校、中校头衔,把食杂店作为联络站,任命王寡妇为少校联络站站长,直把每个人乐得合不上嘴。李青山又把本县和临近三个县划片做了分工,确定了时间、联络办法。之后,塞给每人一沓钱,做活动经费。每个人都乐颠颠地走了,到各片秘密做扩军工作。招旧部,拉熟人,塞钱、封官许愿。地主、恶霸、伪警察、特务、宪兵中跟共产党仇恨越大、血债越多的越任大官,让他们死心塌地跟自己走。很快,拉起二百多人队伍,在黑瞎沟召开了东满先遣军成立大会。李青山老调重弹一遍,给部下打气。成立大会后,把队伍开到当年日本关东军第十四边境守备队营房驻扎下来,封锁消息,练兵习武。李青山一方面派人同周围的反共救国军总司令李华堂、谢文东联系,一方面谋算着趁共产党不明底细,没有准备大干一场,一来可以向国民党邀功献礼,二来可以鼓舞士气,以振军威,三呢,还可以搞些粮食、弹药,补充给养。李青山又交给王寡妇一项秘密工作,让她去做县独立团一营二连连长赵大棒子的策反工作。
大地沉睡,万籁俱静。早晨三点钟,天黑不见五指,匪徒悄悄把乌头镇包围。李青山手执马鞭,站在镇外关帝庙后坡岗上指挥。李青山一挥手,匪徒屏气弓腰,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向镇里摸去。本想偷袭,可是狗叫声迅速连成一片,惊动了哨兵,鸣枪报警,偷袭改为强攻。除县城外,乌头镇是第二大镇,隔江与苏联相望。因军事重地,日本关东军在这曾修要塞,驻扎重兵。关东军败走,苏军驻扎。苏军撤走后,独立团三营一连接防。主要任务是维护边境安全,保护土改运动,守护粮油等物资。一排住粮库,二、三排住原关东军营房,相距有二百多米。随着报警枪响,顿时,镇里枪声大作,火光冲天,鸡飞狗跳,人呼马叫。土匪在民房区进展顺利,在粮库附近被顶住了。粮库四周由红砖砌筑,高近两米,四角建有岗楼掩体,火力可交叉支援。报警枪响之后,一排仓促登上岗楼向土匪射击。一排在暗处,土匪在明处,成了一排的靶子,倒下一片后,其余土匪便伏在地上不敢动,两下相互对射。枪响后,二排固守营房,三排在连长带领下,迅速向粮库组织增援,但刚出营房门口,就被土匪的密集子弹给堵了回来。双方僵持着,战斗处于胶着状态。眼看天快亮了,粮库却久攻不下,独立团增援后那就糟糕了,李青山在坡岗上急得跺脚骂娘。他重新调整部署,把预备队第一支队拉上去,实施围墙爆破。以第二支队佯攻,吸引火力,掩护爆破。吩咐第三支队必须死死堵住营房切断增援。这一招果然奏效,随着一声巨响,围墙被炸开一丈多宽的口子,土匪蜂拥而入。一排腹背受敌,很快失去抵抗能力。三排拼死往外冲,企图增援,却无法办到,密集子弹夺去了一个个战士的生命。李青山得手后,命令迅速装粮食,抓鸡抓猪抢东西,杀农会干部。看看差不多了,在粮库放了一把火,命令立即转移。第三支队向二、三排一阵猛烈射击,迅速后撤。二、三排因天黑,怕中埋伏,追击到镇边撤回来。
初战得手,李青山十分得意,论功行赏,犒劳三天。他急切地想给“野猫”报功,以求封赏,却又找不到人,只好捎信给王寡妇,让她留意打听,并要她迅速把各区的联络点建立起来,收集情报,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报信,还要她加紧做二连赵大棒子的策反工作。为了安全,他在驻地周围五里放出几伙暗哨,避免情况紧急时措手不及。
独立团援兵赶到时,李青山匪徒早已没了踪影。被烧的房屋冒着余烟和水气。五名农会干部被剖腹,尸体旁老婆哭、孩子叫。一排重伤五人外,全部阵亡。粮食被抢、被烧几乎殆尽。士气低落,百姓情绪大。梁政委在乌头镇召开两天县委会,总结经验教训,研究分析对策。
“李青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组织起一支反共先遣军,我们竟然不知道。土改胜利,冲昏了我们头脑,丧失了警惕性。从现在起,工作重点由土改转入反奸剿匪……”梁政委总结道。
县委会后,为了统一协调剿匪工作,将公安局和县独立团合并为新的公安局,营连建制不变。张军被调任侦察股股长。张军从河沿回县后,高冰洁、闫淑萍都知道他已经离婚了,两个人的爱情攻势更加猛烈,尽情地使出全身解数,力图超过情敌先行占领阵地。在张军的天平上,高冰洁的砝码是重于闫淑萍的。虽然这样,张军还是把持自己的情感。他不想让别人感到自己离婚是有新欢,况且这本来也不是自己本意。因此,对两个人火辣辣的情,回以不凉不热。谁知,这反倒使两个人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对方夺取了主动权,由此,轮番发起更加猛烈攻势。新任职后,工作又新又忙,难得空闲,加之有意躲避爱情攻势,相见时日、次数减少许多。
李青山袭击了乌头镇后,气焰日益嚣张。经常派出小股土匪抢劫,杀害工作队员和农会干部,爆破桥梁,袭击火车,阻碍交通。一时搅得鸡犬不宁,人心不稳,社会动荡。张军几次掌握线索,待前去埋伏或清剿,土匪或不来或逃逸。经分析,敌人肯定有内线或眼线。对内部奸细,只能慢慢摸清,相应对策是提高部队行动密级,任何行动都只几个主要领导知道。在外部,决定先打掉李青山的社会基础,使之丧失根基和支持。张军和侦察股全体人员把全县伪满时兵、警、宪、特、大地主、大商人、地痞无赖逐一排队,了解去向、住所和光复后表现,筛选后拉了一个花名册,提交给县委。梁政委同县长、公安局长共同研究后,确定了行动计划。
夜间十一点钟,紧急集合哨声划破营房的宁静。集合完毕,梁政委宣布今晚行动计划、各营、连、排任务,而后,各自带开,全城大搜捕开始。工夫不大,县城内敲门声、狗叫声、脚步声、争吵声、哭喊声响成一片,此起彼伏。两点钟,搜捕结束,共抓捕五十三名。其中有几人在家中跑出,被路口的战士抓获。以后,张军又陆续抓捕一些漏网的归案。
城里基本平稳后,张军和侦察股同志多次化装成老百姓和土匪,终于摸清了李青山在黑瞎沟一带的布防情况和活动规律。梁政委召开高层会议研究消灭李青山的战斗方案。
李青山取得几次小胜后没见独立团动静,胆子越来越大。近日,王寡妇转来“野猫”一封信,更使他得意忘形。
李司令:
得知成立先遣军并取得乌头镇大捷,甚慰,已报上峰,不日即可嘉奖封赏。国军发动临江战役,已推进到松花江南岸。为配合国军夺取哈尔滨,上峰命谢文东、李华堂、张雨新等及你部近十日内同时采取大动作,打乱共军后方,配合国军战略行动。你部任务是十日内夺取县城。
野猫
国军已推进到松花江南岸,过了江即大功告成,令他欢欣鼓舞。他把队伍组织起来,进行了部署,做攻打县城前准备。
“弟兄们,吃饱喝好,攒足劲儿,县城里娘们在等着咱们呢。“一匪首端着酒碗大声嚷嚷。
“营房呆半年,老母猪赛貂禅。”
“占住县城,我们就不走了,省得整天钻山沟。”李青山喝口酒,醉眼朦胧地比划说,“国军也快到了,打下县城迎接国军。”
王寡妇没送情报来。张军在大搜捕之后,发现仍有情报递出去,他注意上了杂货店,果然发现有些人异常,暗地里监控起来。傍晚,张军着军装和一位同志来到杂货店。周围左右扫视一圈,把右手中指立在柜台上无意的问道:“有菠萝罐头吗?”
“现在没货。”王寡妇随口答道,并认真地打量着张军。
这一答一看使张军感到有些异常,突然,他发现货架上摆着菠萝罐头,立刻意识到刚才对的是暗语。他“刷”地拔出了手枪,顶在王寡妇脑门上。“出来,跟我走!”
经审问,王寡妇很快招供。张军把各联络站点一网打尽。王寡妇供词中有一处引起张军警觉,重又提审:“‘野猫’交你转给李青山一封信,什么内容?”
“我不知道。”王寡妇说。
“不老实,拉出去毙了!”张军喝道。
“扑腾!”王寡妇跪下:“别,别,我真的不知道,知道的我都说了。对,想起来,‘野猫’说是行动指令,很重要。”
“具体点。”
“我没看,真的没看,不知道。”
“我要查出来你知道,非毙了你不可!带下去。”
经分析,可能是土匪的一次大的举动,但具体方向、目标都不清楚。土匪无论进攻哪,哪就会遭殃,消极等待不是个办法。梁政委问张军:“让王寡妇给个假消息,把李青山引出来怎么样?”
“大搜捕再加上扫荡了各联络站,声势已经扯大了,难免李青山不知道。”
“围剿怎么样?”
“行。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只要计划好,没问题。”
经过一天准备,傍晚,梁政委带领部队大张旗鼓出城向北开拔,宣称去合江四道河配合三五九旅二营作战。走到半路,同二营汇合后,急速折向东进。后半夜两点钟左右,在距黑瞎沟两里处同事先来此侦察的张军相遇:“梁政委,土匪闹腾大半夜,正在集结,好像有行动。”
“按原方案行动。”梁政委命令。
包围圈形成后,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升起,攻击开始,顿时枪声四起。包围圈向里压过去,很快逼近李青山营房。
“各支队带开,把住窗口,上碉堡!”李青山大声嚷道,又骂了一句,“我操,这个王寡妇,事先一点信没告诉。”
这座营房住过关东军十四边境守备队。说是营房,实际是个工事。四周房舍外墙只开了一尺见方的窗户,做枪眼用。室内采光靠院内窗子。四角处修成外圆形两层碉堡。虽经苏军炮火破坏,但李青山又重新进行了加固,防御能力没减多少。
三五九旅二营的六零炮挨排轰击营房房盖,响过一处,炸飞一处。战士们趁黑爬近往里甩手榴弹,里边不断传出喊爹叫娘声,但四角的碉堡却完好无损,不断往外吐着火舌,六零炮又奈何不了它。梁政委和三五九旅何营长研究后,决定组织爆破。为集中火力封锁碉堡枪眼,掩护爆破,何营长把全营机枪集中起来攻击西面碉堡。一阵暴风雨般子弹扫过去,碉堡口立刻哑巴了。“轰!”一声巨响,碉堡被掀翻。同样方法,又一个角的碉堡被炸毁。失去碉堡火力支持,众匪徒一阵混乱。
“弟兄们,给我顶住。打!打!谁动摇我枪毙谁!”李青山各处跑着,声嘶力竭地喊,但却淹没在枪炮声中,传不多远。他猛地意识到,这样打下去会一个不剩,必须立刻想法突围。可组织了两次都被火力压回来。李青山绝望了,他感到死神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憋得他喘不过气来。绝望中,他猛地想起个事,让人挑出白布单子,喊着:“别打了,我们投降。”
“立即放下武器!”梁政委命令,并通知部队暂时停止射击。
“给十分钟时间,全体带出。”李青山喊。趁此间歇,把所有人重新组织,作了交代。然后,每个人举着枪,向豁口处走去。看看队伍出来一部分,李青山突然高喊:“赵大棒子,你在那里?”
“李司令,我在这里。”黑暗中,赵大棒子在不远处应道。
话音刚落,匪徒们随着李青山一边向赵大棒子跑去,一边向四下射击。等到包围队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李青山已和赵大棒子汇合一处,边打边向黑瞎沟深处撤退,冲出了包围圈。
赵大棒子在李青山当伪县长时是保安团一个营副。原本是个市井无赖,敢拼命,心毒手狠,吃喝嫖赌无所不通。一次保安团扩兵,把他招进来。几次围剿抗联,他都敢打敢拼,亲自俘虏过一名抗联三师副师长,深得李青山赏识,两年工夫,被提拔为营副。从此,两人过往很密。梁政委到来后,收编了保安团部分人员,他也在其中。
独立团见他出力贫苦,表现积极,并且军事又有一套,改编后让他担任一营二连连长。初期,他还能管束自己,但时间一长,独立团的严明纪律和艰苦生活使他受不了,恶习渐渐地暴露出来。因为女人、偷着抽大烟被批评多次,最后警告他如不改正就撤销连长职务。正想寻它而去之时,王寡妇找到他,请到家里吃过、睡过后,把李青山许他做大校副司令的委任状交给他,并要他在独立团潜伏下来,关键时刻拉出来。他见到委任状,欢喜从脚跟一直升到头顶,乐得嘴巴合不上。有了这个官,眼下什么气都能忍。他回连队后,主动找营长检讨,并山盟海誓要重新做人。从此,他真的和换个人似的,受到上级表扬和称赞。暗地里,他封官许愿,赏给钱财,把三个排长和几个班长都拉过去,又通过几个排长串联了连里大部分人。独立团每次有行动,他都借口去杂货店买东西,偷偷把情报塞给王寡妇。秘密逮捕了王寡妇他并不知道。部队行动前他去过杂货店,想告诉她情报,但是杂货店却闭店,“这个骚娘们,又上哪浪去了。”嘟囔一句回到营房。这次清剿,原通知到四道河,后来调转向东去黑瞎沟一带,才知道是打李青山。路上,就偷偷地同三个排长打了招呼,让他们看自己脸色行事。交火后,一连人的枪不是打墙根,就是打房脊,待到李青山一叫他,他立刻应和,并命令手下向友邻连队开枪,同李青山汇合,边打边向黑瞎沟深处的原始森林撤去。
战斗没打响前,梁政委为了防止在混战中有的敌人漏网后逃向原始森林,同时也为避免黑瞎沟纵深再有敌人,腹背受敌,派张军带领侦察股十多人前去设伏,以防万一。战斗打响后不久,张军原想抓几个败兵流寇,却见一队人马压过来,至少有一百人,张军立刻想到这是一部分敌人突围出来了,必须堵住敌人的退路,给大部队围追赢得时间,待敌人近前他大喊:“打!”十几个人一齐开火。敌人是困兽犹斗,狗急跳墙。张军所属十几条枪根本阻止不了敌人,只好边打边撤,尽量迟滞敌人前进速度。不一会儿,追击部队赶上来,向敌人发起冲击。敌人腹背受敌,加大向前冲击力度。张军他们被逼到江边悬崖时,还剩六个人。穷凶极恶的土匪扑上来,子弹打得人抬不起头。又一位同志腹部受伤,张军一伸腰要过去帮他,一颗子弹打中他,向后一仰,掉进江中。土匪冲上来后,把没死的补上一枪,一齐掀到江里,恶狠狠地说:“喂鱼去吧。”
张军等人牺牲,县里在乌头镇关帝庙后的坡岗上立起一座高高墓碑。正面刻着“英雄事迹,万古流芳”八个大字,背面刻着张军等烈士的名字。召开追悼大会,抚恤表彰,告慰在天之灵,振奋世人之志。
噩耗传来,犹如晴天霹雳。高冰洁感到好像多少双手在撕扯自己的五脏六腑。明明知道张军有妻室,追求他不会有结局,但自己却禁不住喜欢他,宁愿在相爱中等待,永远的等待。冥冥之中,她感到,只要有他在,自己就会有爱和希望。张军离婚,使自己的希望又向现实迈进。本想等张军这次剿匪回来立刻倾诉自己心情,相信张军能够接受,然而他却不在了,希望在最大时破灭了。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冷酷、残忍?她狂奔着跑出屋外,到区政府拉过通信员用的马,跨上去向黑瞎沟方向奔去。一路上,她好像腾云驾雾,头脑昏昏沉沉,什么都在想,也什么都没想。
乌苏里江,湍急而宁静。江面上,水的波纹在不断开裂、扩展,开放着永不凋谢的朵朵浪花。张军,你在那里?高冰洁在悬崖上久久地站着,一动不动,凝视着永不停息的江水,眼前浮动着张军的影子。
“该回去了,天快黑了。”刘厚田站在她的身边轻轻地说。刘厚田知道她爱张军。张军死后,怕她出意外,他始终注意着她的举动。见她骑马后,也拉匹马跟在其后。到达江边,刘厚田就静静地站在她一旁,很久很久,太阳落山了,他提醒她。
高冰洁并没动,依然凝视着江水,她真的希望张军能从水中冒出来,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愿意这样想,希望能发生奇迹。
“先回去,以后再来,我陪你,注意身体啊。”语言中有些戏腔,但却真诚、亲切。刘厚田拉着她走向吃草的马。她不时转过头去看江面,然而,最后也没有奇迹发生。至此,她忧郁的眼睛中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希望胸腔能裂开,让悲痛和眼泪从那里滚滚地流出来。
闫淑萍知道张军牺牲的消息比较早。大部队还没返回,消息就传回县里。刚知道消息,犹如晴天一声霹雳,轰得她晕头转向,脑海中一片空白,呆呆傻傻地坐在椅子上,两行泪滚下来,不断滴在衣襟上。张军离婚,她认为自己起了重要作用,解脱了张军、玉翠,也成全了自己,为自己同张军的结合去掉拦路障碍。目前,希望变成泡影且又这么的突然。昨天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一夜工夫就没了。渐渐地,她恢复了理智,知道再也不能见到张军了,要见,或许在梦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为张军的死而悲哀,总归同事一场,且又多一层关系,也为自己悲哀,悲哀自己一切努力付之东流,竹篮打水,徒劳一场。追求自己的男子好多,甚至那些有家带口的老爷们也投过色迷迷的眼神。然而自己能相中的没有谁,有些遭过自己白眼和抢白的还在不懈地坚持,献殷勤,打进步。自己却对张军情有独钟,明白知道他有妻子,他又有意躲着自己。越是这样,越吊起自己要追求到手的欲望。终点快到了,他却没了。从今以后,自己还会有像张军这样的意中人吗?她不由自主地摇摇头,难啊!过去,张军是自己追求的目标,今后,张军就是自己寻求对象的尺子。悲痛之中惟有一丝欣慰的是自己没有得到张军,高冰洁也没得到,虽然这种想法对张军是一种亵渎,但对高冰洁是一种打击,心中不免有些快意。
小一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三五九旅同县独立团一起,剿灭了李青山这股土匪,李青山被公审枪毙。
高冰洁在刘厚田不懈地追求下,经过多人劝说,在无奈情况下,同刘厚田结了婚。大喜日子的前一天,她在黑瞎沟的悬崖上坐了一天,默默地看着江水不停地东去。
清明节到了,从清晨天刚亮起,就不断有人到乌头镇烈士纪念碑祭奠。高冰洁头一天就准备了烧纸、香和供品。为此事,刘厚田有些不高兴:“到如今,你还没忘了他。”
“我们是同志、朋友,不应该吗?”高冰洁没好气地又斥责一句,“小心眼。”然后不再理睬他,该准备啥准备啥。第二天,早早起来骑车到乌头镇,直奔纪念碑,燃香烧纸,摆放供品。她转到纪念碑后,默默地久久地望着碑文上张军的名字,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出现了过去他们在一起的情况,心中隐隐作痛。怎奈现已人去物非,只留下记忆,只留下叹息。
“高冰洁!”有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喊她,打断她的回忆。
“你?”高冰洁惊讶得全身都僵住了。莫非大白天见了鬼?她面前站着张军。
“是我呀。”张军有些莫名其妙。
“你,你还活着?”高冰洁缓过神来,仍不相信眼前的现实。
“这不好好的吗?”张军还想解释,但他一眼看到碑文上自己的名字,一切都明白了,急切地告诉她,“我没死,只是受了伤。”
“啊——”高冰洁昏厥过去,瘫在地上。在听说他牺牲的消息后,她总盼望能有他活着的消息,多少次梦见他回来。因此,当刘厚田追着结婚,别人劝着结婚时,她都没答应。仍在等待中盼望,盼望中等待。直到半年多了,仍没有张军的消息,才终算死了心。可此时,见到张军,她又不希望他活着。他现在活着,比他死对她的打击更大。无情的痛像把利刃割着她的心,又像一根木棒重重的击在她的头上,立刻晕了过去。待她醒来,第一句话就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接着放声大哭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脸,泪水从手缝中涌出,是泪,也是心血,无止境地涌出来。
张军细看她的服饰、发型,再听她的言语,他已经明白了。为爱而燃烧的火焰,为爱而迸发的激情,让高冰洁的眼泪一下子浇灭了,降到了冰点。突然间,他感觉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他朦朦胧胧地知道其中必有原委,但事已至此,知道了原委又有什么必要?他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把高冰洁扶到一边的草地上,两人面江席地而坐,久久地谁也没说话。
江岸边的柳树已经返青,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岸边的冰已经化开,流淌着春天的信息。江中大部分地方仍然是很厚的冰层,虽然冰已经竖茬,但还禁得住人走,只是人多时要散开走方可。
张军左肩部中弹后仰身翻进江中,迅速向江底沉去,剧烈的疼痛和清凉的江水,使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屏住呼吸,两腿一夹,右手快速划拉,钻出水面。他已经被冲到江中心急流间,四下看了看,江两岸朦朦胧胧像是天边的一条线,离自己那么遥远。顺水方向,水天一色,看不到生命的彼岸。他有些心慌,手脚发软,身子渐渐向下沉。“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水,肚子发胀,求生的欲望使他又钻出水面。他试着向左岸自己国家方向游去,但水流太急,左肩部又十分疼痛,不能用力,目的根本达不到。他稳稳神,干脆仰泳任水漂浮,死生有命吧。他尽量把身子放平,少用力。一会沉下去,一会浮上来。开始,他还能看到蓝蓝天空,感觉在水中流动。后来,由于失血过多,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灵魂好像也离开自己身体远去,到那混混沌沌的地方。不知有多久,疼痛使他又清醒过来。他发觉自己身体挨着地,躺在岸边的水中。没死?没死。他挣扎着坐起来,前后左右一看,心中一惊,自己现在坐在苏联的国土上。回祖国?游不过去。留这里?非法越境。正不知如何处置,过来两名苏军战士把他架走。
在苏军的一所医院里,医生为张军动了手术,取出子弹头。由于在江水中浸泡,伤口感染比较严重,很久不封口。待伤口愈合之后,无休止的审讯开始了。苏军重点让他交代此次越境的意图、任务、联络人、地点等。他把自己的职务、作战经过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苏军仍然不相信,又无证人,时间就这样拖延下来。最后实在问不出子午卯酉,苏军想把他遣返。但当时国共两党大战正酣,胜负未定,无法通过外交途径交涉,就直接把他送过对岸。两岸融化流水,苏军用船把他送到冰面处,直到看他又坐船到了对岸,他们才回去。离开祖国半年多了,他急切地想见到每一个熟悉的人,更想见到高冰洁,向他诉说自己半年多的经历和思念。登岸后,见到山岗上新立了纪念碑,看着天色尚早,回县来得及,就径直奔来,同高冰洁不期而遇。
高冰洁听过张军的倾诉,诉说着自己的经过,说一阵哭一阵,哭一阵说一阵,最后,她极力忍住悲咽,说了一句:“生米煮成熟饭,说什么都晚了。”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下山坡,骑上自行车飞驰而去,任凭张军怎样呼唤。
老天爷,你真会捉弄人!一想到自己心爱的人已经成为别人的新娘,整天同别人生活在一起,一股酸楚滋味堵在心头,揪心刮肚地难受。
张军归来,无异于在县城响个炸雷,惊天动地。欢迎、看望、慰问、接风。最高兴的当数闫淑萍。她为自己高兴,为自己没了情敌而庆幸,也为高冰洁有此结果而幸灾乐祸。她感谢老天的安排。命有八尺,难求一丈。他打电话给张军,几次没找到。终于找到了,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些勉强地答应晚上七点钟在公安局职工宿舍会面。
闫淑萍梳洗打扮一番,显得越发妩媚。买了一些食品提着,一路反复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们好喜欢”这支曲子,心情格外舒畅。沿路她什么风景也不看,什么人也不理,只是兴冲冲地走着、唱着。
“你过来看看就感谢了,还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张军有些难为情。
“你说这些做什么?”闫淑萍边往外掏东西,边揶揄地说,“慰问你这个大英雄。”
“不敢当,准确地说是个上了烈士纪念碑的大活人。”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的前程差不了,你记住我今晚这句话。”闫淑萍说完坐在床沿,眼睛直直地盯着张军。那双眼睛火辣辣地发出热情、诱人的光芒,像钩子似的紧紧搭在张军的脸上。她脸微微发红,喘气有些急促,嘴嗫嚅地动了几下,浑身显得很不自然。
张军知道她今晚来干什么,想说什么。凭心而论,闫淑萍相貌出众,有文化,有能力,很多小伙子望尘莫及,她独有情钟于自己,应该是自己福分。但自己就像不喜欢玉翠一样不喜欢她,也曾尝试拨动一下那根情感的神经,但总不奏效,又不好伤了她的心,总在寻求妥善的办法,婉转拒绝她。接到她要来探望的电话,虽然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也想就此做个了结,别因此而误了她的终生大事。
“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张军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接着说,“我很感谢你,一直对我帮助很大,对我很好。这些我心里都有数。我永远不会忘记,永远珍藏在记忆中。我是个结过婚又离过婚的人。”闫淑萍又想辩白,张军又一次制止她,然后接着说:“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可你知道,我的婚姻是不幸的,没体验到恋爱、婚姻的幸福,反倒很痛苦。也不瞒你说,高冰洁我们关系挺好,可她同刘厚田结了婚,这我不怪她,因为谁都知道我死了,已经上了烈士纪念碑。但在感情上对我打击太大了。一次婚姻的失败,一次恋爱的挫折,已经使我心灰意冷,我决心把自己的感情大门封闭起来,自己独身过一辈子,免得再遭受新的打击。”张军尽量躲着不喜欢这层意思,在自己身上多说原因,免得伤害她。
“我会使你冷却的心重新燃烧起来的。”闫淑萍真诚地说,似乎在发誓。
“不要再说了。趁你年轻,找个如意伴侣。”张军又冷冷地说,“今晚咱把话挑明了,免得这么拖泥带水地耽误了你。”
“你是烦我吧?”
“那怎么能呢?”张军搪塞说。
“只要不烦就好,那我等你。”闫淑萍很坚决、不容张军再说什么,起立告辞。
这次见面,不仅没使张军解脱,反倒增添几丝愁绪。
县里派人凿去了烈士纪念碑上张军的名字,留下一块斑痕。每当有人问起其原故,自然引起张军死而复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