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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都是为了爱》(36~40)

2014-05-20 09:33:30 来源:牡丹江市老科协 浏览:653

三十六 你们抓错人了

虽说在省委招待所反省,倒也自由,只是不准回家。新年,高冰洁联系祝玉堂和王玉石妻子一起到省城看望过他们。见他们没事,吃住条件都好,放心地回家去了。从到省反省,张军就约省纪委领导,要求面谈,说明真相,但始终没有机会。传回话说,有什么想法写在材料里。思想汇报、工作汇报、几个重要问题的说明等上报了五六个材料,仍不回音。时间一长,就有了时日难熬的感觉。问题总没个说法,心情逐渐焦躁起来,虽然知道卓仁返省汇报,对他们肯定没利,但他们坚信省委不会只听卓仁的汇报,也会兼听他们的申辩。新年刚过十多天,省委派出联合调查组,对原调查进行复查。这个消息犹如黑夜中的一盏灯,点亮了张军他们抑郁的心扉,给他们带来光明和希望。省委派出了联合调查组,说明省委的慎重,也说明自己的事终究要出头了。但家里不断有坏消息传来,什么联合调查组带框框定调子,又找哪些人了,谁又嚣张起来了等等,听得张军心里发慌。三个人分析认为,虽然消息不好,但复查工作这样进行也在常理。联合调查组一去四个月,他们等待了四个月。如果没了指望,心死神灭倒也算了,可抱着希望期盼,明日复明日,被明日煎熬,又对明日寄托。窗外,景色不断变换。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春回大地,冰雪融化;柳丝吐绿,草长莺飞。终于,一天下午,省纪委来电话通知祝玉堂到省纪委办公室。张军、王玉石送走祝玉堂,心情十分激动,尽管不知道吉凶,但终是有了下文,哪怕是凶信也比干熬强。祝玉堂到省纪委办公室时,副书记王晓强和卓仁已在等待。王晓强历数了他的错误后说:“省委对乌苏县委的处分已经做出决定,鉴于你的错误,给你留党察看一年处分,行政撤销县长职务,另行分配工作。”王晓强稍微停了一下接着说,“关于工作问题,由省委组织部干部处安排,现在就可以去干部处。”

祝玉堂惊呆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不再眨巴,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机械地按着工作人员指点在表格上写上“同意”二字后,痴呆地坐在那一动不动。王晓强把工作安排问题又重复一遍,他仍然没反应。卓仁猛地一喝:“祝玉堂!”祝玉堂一惊,醒过神来。卓仁又把王晓强的话重复一遍,他这才起身往外走,可他傻愣愣地却奔套间门走去,经纠正,才走出办公室。“这么重,没想到。”他反复地自言自语,到了二楼组织部干部处,嘴里仍然叨咕这句话。干部处长认识他,安慰说:“革命道路中犯错误跌跤子是不可怕的,只要能认识错误,爬起来跟上革命步伐,还会为党为人民做出新的贡献来。组织决定你去绥满县农业科担任副科长,行政降为十八级。”

祝玉堂没说什么,立即办了手续。回到招待所时,张军、王玉石已经不在。下午,他收拾物品,买了车票,当晚到绥满。

张军、王玉石送走祝玉堂,刚返回房间,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静,随后跟进来两名公安人员。“哪位是张军?”其中一个公安人员问道。

“我是。”张军答道。

“那么你就是王玉石了?”

“是。”王玉石应道。

“你们被捕了。”公安人员亮出逮捕证。

“咦?你们抓错人了吧?”张军感到疑惑和突然。

“错不了。”公安人员给他详细看了逮捕证上的名字,然后要给他们戴手铐。

张军把手躲到背后,“我是乌苏县委书记,他是副书记。”

“现在不是了。”公安人员把他们铐上。

“为什么?为什么抓我们?”张军声嘶力竭地为自己申辩。

“有告诉你们的地方。你们做过领导干部,我们不难为你们,但你们要配合我们。走吧。”

吉普车载着他俩在市区转来转去,向郊区开去。张军和王玉石相视,相互露出探寻目光。张军急速转动脑筋思考。自己的错误说破了天也不够逮捕法办的,给个处分足矣。抓错老百姓有可能,怎么能抓错县委书记、副书记呢?可这到底为什么呢?百思不得其解。

吉普车最后停在省监狱。漆黑的铁门,灰色的高墙,密密的电网。围墙四角分别设着岗楼,哨兵持枪盯着墙内。一名公安人员看住他们,一名公安人员前去办理手续。一会儿工夫,把手铐打开,把他俩交给管教,走了。管教领着他俩,经过几道院墙铁门,最后把他们送到一栋监房,连人带单子交给另一个管教。管教外号“吴大个子”,不足一米六十身材,身子骨单薄,管教服穿在他的身上,好像是地里吓唬鸟的稻草人。他俩三下五除二被吴大个子推光了头发,露出青白色头皮,像两个没熟透的西瓜,再穿上囚服,地道的一对地癞子。张军编号510号,王玉石511号。吴大个子把他俩领到走廊尽头,打开两扇门厉声地说:“510住这间,511住那间,把裤带、鞋带留在走廊。”张军、王玉石被吓得一哆嗦,没想到这么瘦弱的人有这么高的嗓门。张军刚进去,身后的铁门“咣当”一声被关上、锁上。隐隐约约听到吴大个子自言自语地嘟囔:“当官的净享福,连坐牢都有单间。”

室内陈设不能再简单了。一张床,一个晃晃悠悠的三屉桌,一把“吱吱”响的椅子。门口处一个马桶,散发出的腥臊臭味直打鼻子。窗户大小同正常窗户差不多,毛玻璃,透亮不透明,两层窗框中间焊着大拇指粗的铁栏杆。这是高级牢房,一般多用来拘押有政治问题并且有些身份的人。一人一间,防止串供。桌子上放着纸、笔、墨水。张军、王玉石被省纪委关照过才住进特殊牢房的,为什么把鞋带、裤带解下来?张军想了半天,噢——那是怕犯人自杀呀。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世上的路千万条,能自杀的人肯定是无路可走,实在无奈才这样做的,那得下多大的决心呀。

闲饥难忍。吃饭时一人一个窝头、一碗漂着几片菜叶、没有油星的汤。吃时肚里就像掉个枣似的,刚吃过这顿就盼望下顿。越饿越觉得时间慢,时间过得越慢越饿。嗨,过去一说吃饭就犯愁,有时一晚上陪三四伙人喝酒,胃烧得火燎燎的,尽量躲着藏着。如今犯愁吃不饱。嗨!过去,泔水缸的油水也比这菜里的大呀。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遭受此罪?我是反革命分子,阶级异己分子?搜遍肠肚,自己也没想起做过什么反革命的勾当。

因夺妻夺夫之恨,闫淑萍、刘厚田下此毒手,自己尚可理解。卓仁,你这么做,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张军望着窗外亮光,使劲薅着自己的头发。他哪里知道,查出乌苏县张军、王玉石反党集团案件,有力地配合了同高、饶反党集团的斗争,佐证了社会主义时期存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论断。卓仁在全国一炮打响,名字在全国走红,被树为全国优秀纪检干部,中央纪委准备调入,省委不舍得给,打算提拔任省纪委副书记。他正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王玉石被戴上手铐,脸色煞白,浑身筛糠。见到监狱,眼泪就滚下来了。待到进牢房,人已经拿不成个了,踉踉跄跄扑到床上一个劲地哭。在乌苏县酒醉后哭着反复说:“我这次可完了。”在牢房里哭着反复叨咕:“早知现在,何必当初。”他后悔自己到县里工作,应安分守己地做个教员,不显山不露水,平淡平安。第一次被清洗,就没汲取教训,应了吃一百个豆也不嫌腥那句话。活该!谁让你想出人头地呢!露多大脸,现多大眼。

半个月过去了,屋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静得使你心寒,憋得几乎快发狂了。终于在第十九天的上午九点钟,门开了,吴大个子厉声喊道:“510,出来受审!”

张军一怔,猛地想起自己是510,提着裤子,趿拉着鞋,到门口处,把裤带、鞋带系好,跟着吴大个子七拐八扭来到审讯室。审讯室里,一盏灯罩在自己前上方,刺眼的光芒正对着张军。张军被晃得睁不开眼,用手遮挡着模模糊糊见坐着两人。张军刚坐下,黑暗中传过一句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

“张军。”

又按惯例问了一些问题后自我介绍说:“我们俩是省公安厅的。省纪委移交了你的案件,现在你的案件进入法律程序,希望你能配合,老实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先从你家庭情况说起。”

“好吧,我家是富农。”张军说到这停下,指着灯说,“能不能挪挪?睁不开眼睛。”

“毛病还真不少。”一个人嘟囔着把灯闭了,留下一盏照明灯。张军这才看清,一位中年人,有四十几岁,习惯性向右歪着脖子问话。左眼角上挑,眼珠一会儿盯着你,一会儿斜向天棚。另一位年轻,和张军相仿,白净周正,担任记录。

张军详细介绍了他家的出身、家庭成员和主要社会关系。

“张连贵是干啥的?”中年男子突然问,斜眼紧盯着他。

“张连贵?”张军突然蒙住,想了一下说,“啊,他呀。张连贵给我家当过算账先生,以后当了伪村长,和我爷爷关系挺好。”

“张连贵是特务吗?”

“是特务机关的班长,光复时跑到长春。”

“你在学校都有什么反动活动?”中年人又转个话题,瞅冷子问一句。

“伪满时在河沿村当教员。除了担任优一级班主任外,还兼体育、音乐课。光复后,才听到蒋介石是大总统、世界伟人,那时确实盼着‘中央军’来,教学生唱过‘三民主义歌’,挂青天白日旗,以《建国方略》当教材。张贴过‘希望国民党早日来临’等标语。当时我党还没建立政权,是维持会,不明白共产党是怎么回事,现在看是反动的。”

“这是哪年哪月?”

“一九四五年八月份,离我党建立政权有半年多。”

“伪满时特务在你家搞过什么活动?”

“不知道。”

“你把参加工作时的错误和犯罪交代一下,先说盛明久怎么回事?”

“盛明久?”张军不太适应中年人这东一个问题西一个问题地问,脑袋一时转不过来。中年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使你思路混乱,如果是编排的,几个回合对不上茬就露馅了。张军想了想说:“盛明久儿子盛永成我们是同学,盛明久是反革命分子。四八年,我抓捕犯人路过牡丹江,见到了盛永成。他戴了两块手表,我很惊奇。他神秘地说如果给办成一件事,他就送一块表给我。我见他那神秘模样,估计不会是光明正大的事,就装作热心地答应了。他说他父亲在牡丹江住不惯要回乌苏县,但害怕被抓不敢回去。我不肯放过这个线索,就让他领着我去见他父亲,果然见到了,验证了盛永成的话。因手头有犯人,一个人不宜抓捕,就说了些安慰的话,劝他回去,并答应给予关照。临走,盛永成从手腕上撸下一块手表套在我的手上。为了稳住他,我并没拒绝。我从他家出来后到警备司令部保卫科报告盛明久的窝藏地址,把表交给保卫科,回县后向组织汇报过。”

“真的?”

“真的,有证人在。”

“那不是你深谋大略了吗?”中年人讥讽地笑着说,“我怎么听说你还告诉史清山不要对别人说出盛明久的地址呢?”

“我说过这话。跑风了就抓不住盛明久嘛。这肯定是黄尤贵说的,他故意整我,给我安个包庇反革命分子的罪名。”

又被问到张齐清、曲丰德、李清泉等人入党问题,张军客观地介绍了他们的情况。中年人点点头又问:“县直和文教口五十一个新党员中有十五个有问题,比例不小哇。”

“这十五人中只有两个是我介绍的,一个是张齐清、一个是李清泉。李清泉隐瞒家庭问题已经作处理,其余都是别人介绍的。还有一点需要说明,这十五名中有八人是前届县委时入的。我五三年初才任县委书记。在我任上批准入党的有问题的人中四个人是县直的,其余三人虽在我任上发展的,但都是在学校发展的,不在县直机关内。”

“你抖搂得倒挺干净,难道你一点责任没有吗?”

“有,就全县来讲,想起用一些知识分子搞经济建设,但在政策上适当放宽的尺度和整体比例没把握好,没有向下讲清,负有领导负责,在个别人身上有直接责任。”

“目的?”

“总的目的是想搞好经济建设,有问题也是工作失误,没啥其他政治目的。”

“于望山怎么回事?”

张军把于望山工作表现和整党时态度作了介绍。说明那时自己在组织农村整党,自己没参加县直部门的整党。

“你没参加不能说县委没错误,要不怎么能改组县委呢。”中年人斜了他一眼后又问道,“为啥让工农干部回家呢?”

“文化低,不会说,不会写,不适应工作。”

“你是看工农干部不顺眼,怕挡了你的道,”中年人又斜眼看着天棚问,“你骂过贫雇农是二流子没有?”

“没有。”

“肯定?”又斜眼向右盯着张军,“把合作社的事情讲一下。”

“我讲过对新富农要同旧富农加以区别,凡不是反革命分子的,即可团结的话,没有说过团结所有富农的话。”张军介绍了合作化工作后重点说明。

又问了李志新、王明华、孙凤春一些事,张军一一作了回答。突然,中年人话锋一转又问起重用历史和家庭有问题人的情况。谈着谈着,又问起地富入社和地富子弟、伪警宪特加入民兵问题。张军表明吸收地富子弟加入民兵有此事,但伪警宪特当民兵,好像没有。没谈完,又问起政治生活和私人生活之事,张军承认有时和一些人一起下小馆子,但并不是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酗酒作乐。一会儿又问起赵洪洋提拔问题。这种跳跃思维使张军很难应对。

“张军,除了王玉石还有谁是你们反革命集团成员?”

张军苦笑着摇摇头。

怎么策划的?章程在哪?目的何在?张军无言以对。见此,中年人看看表说:“今天咱们就谈到这。从内容看没什么新东西,从态度上看你很不老实,避重就轻,能推就推,能卸就卸。我可告诉你,没有点重要的事是不能到这来的,你这是中央批的大案,罪行严重,再加上态度不好,够你喘一气的。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吧,下次重点谈目的、策划、章程、纲领、反革命集团成员问题。”冲门外喊:“送他回号。”

王玉石也被提审,重点讯问他的家庭成份和发展党员、提拔干部问题。

每隔十多天,他们就同样的内容被讯问一遍,颠过来,调过去,追问反革命集团成员、骨干分子、联络方法等。不回答,说态度不好,老谋深算,消极抵抗。回答,又没有内容,只好东扯西拉,又说避重就轻,躲躲闪闪。材料写了一遍又一遍,都不合格。尽管如此,他们也情愿有人说说话,每天写写字。这也比寂静、寂寞、饥饿好受,总算有点事做,分散注意力,打发时光。

三十七  离婚

联合调查组宣布的省委决定,犹如在乌苏县投放了一颗重磅炸弹,整个乌苏县都在颤抖。按照省委决定,除了张军、王玉石、祝玉堂已做处理外,桑彬被撤销县委委员、组织部长职务,去三区任副书记。杨川跃被撤销县委委员、农工部长职务,到农机科任副科长。刘新被免去县委委员、武装部长职务,到县联社当副社长。甄仁有被当众警告,继续留任副县长。黄尤贵等委员官位未动。接下来,联合调查组留下精干人员,卓仁为组长,按照“务必把张军、王玉石两个人所使用的坏分子和腐化分子清查出来,并作严肃处理”批示,调查涉案人员,追查余党和骨干。历史和家庭有政治问题入党或提干的人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在劫难逃。

张齐清,开除党籍,撤销文教科长职务,做普通教员。

曲丰德,取销候补党员资格,撤销职干校教导主任职务,列为内部控制使用干部,放到六区教育改革调查队当队长。

赵洪洋,留党察看二年,撤销县委办副主任职务到计委任秘书。

杨冠臣,国际特务,开除党籍。

胡赤,县一小教员,前姐夫当过日本翻译、特务,光复那年被镇压,没填入党表中,故意隐瞒,清除出党。其实呢,她本人向介绍人作了交待,介绍人考虑是她前姐夫,当时她又小,就没同意让她填进党表。

李清泉,隐瞒家庭问题,清除出党。

陆洪德,四区武装部副部长,被定为特务分子,取消候补党员资格。

由恩甲等六人有一般历史问题,被张军、王玉石列为积极分子,均取消积极分子资格。

深挖张军、王玉石反革命集团成员工作向四周扩展。

夜黑人静,一个人影越过墙跳进院内,室内灯光一闪即灭。

电话铃突然响起。黄尤贵猛地惊醒,熟练地摸起话筒:“好,继续监视,刑警大队马上就到。”黄尤贵给公安局挂过电话,快速向公安局刑警大队走去。家相距公安局不远,赶到刑警大队办公室时,人员已经集结待命。

“同志们,设伏组报告,王玉德已经潜回。按照原计划和分工行动,千万不能让他再跑了。出发!”黄尤贵尽力掩饰激动兴奋的心情,迅速发出命令。

王玉德是王玉石的弟弟,在县社任干部股长。调查组把他列为反革命集团的骨干成员。经调查结论,执行任人唯亲的资产阶级干部政策,打击报复、排斥工农干部,破坏财务纪律,变相贪污公款,是隐瞒富农成份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先是将他开除党籍,后由黄尤贵签发了拘留证。公安人员前去执行时,人已于前三天出走,家人称不知去向。公安局发出通缉令,请各地协助抓捕。事隔三天,又觉得这样处理较轻,卓仁让检察院发了逮捕证,派人昼夜监视王玉德家,组织力量到王玉德可能落脚地搜捕,但都没有收获。

王玉德畏罪潜逃,直接影响了调查工作的深入和工作效果。卓仁催促,县委书记逼迫,使黄尤贵十分恼火。县委改组,黄尤贵虽然没能捞到县委书记职位,但却保住了位置。他牢骚一阵后,给自己打气,不计较一时一地得失,把眼光放远些。很快,他唯新县委书记之命是从,获得赏识。王玉德这件事办得不怎么漂亮,令他上火。茫茫人海,搜捕王玉德如大海捞针。半个月过去,撒出人马陆续空手而归。他大骂这些人饭桶、无能,怀疑这些人不认真或里勾外连。王玉德知道哥哥被列为阶级异己分子、反革命集团二号人物之后,就感到大事不妙,又得知检查组正在调查自己,知道大祸即将临头,准备了一些钱和衣服,凄凄惨惨地告别家人逃离乌苏县,踏上逃亡之路。路漫漫,丧家之犬。急匆匆,漏网之鱼。有家不能归,有亲不能投,他只好奔哈尔滨,去沈阳,跑济南。白天,到处转悠,晚上,住在车站候车室,饥一顿,饱一顿。不到一个月,蓬头垢面,人已憔悴。无论怎么节省,兜里钱日渐减少。无奈,辗转返回。半夜,摸回家时,他在周围观察了一阵子,确信安全后跳进院中。妻子听出是他,惊喜之中拉开电灯,他赶紧拉灭。离别之苦,相思之情让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妻子失声痛哭,丈夫泪水洗面。正在情浓之处,忽然,门被踹开,闯进四五个人,拉开电灯。在黑洞洞的枪口下,他被摁在炕上,反背双手戴上手铐。任凭他妻子呼天喊地,撕扯抓挠,却无济于事。他被拖出家门,扔进汽车。车后留下悲惨的哭喊声,由近及远,由大到小,渐渐淹没在夜色中。

进到监狱,王玉德每隔三四天就被提审一次,追查如何同张军、王玉石策划反革命颠覆活动,同党之间联络办法、行动方案。想说,没内容。不说,就扇嘴巴,抓住头发撞墙。一只胳膊从肩后向上背,一只胳膊从下往上背,用鞋带系住两个大拇指,叫做秦琼背剑,不过十分钟,便大汗淋漓,疼痛难忍,同时,用大灯罩在头上烘烤。经此种种,实在忍受不住,便胡编乱造。查不实,又是一阵折腾。最后,看看实在挤不出油,就每天从监狱中提出从事打石头、修公路等重体力活。披星戴月,杳无归期。

联合调查组重返县里的第二天上午,召开县直机关干部大会。虽然不知道内容,但凭通知说任何人无特殊情况不准请假这一条就知道会议非常重要。高冰洁凭直觉感到肯定同张军有关,便早早地来到会场,在靠后的边上找个座。果然,联合调查组组长、省纪委秘书长宣读省委关于张军、王玉石问题处理决定。越听,高冰洁心率越快。渐渐地觉得胸口发闷,脑袋多老大,有些发晕,脸颊上淌下冷汗。当听到“经中央批准,将张军、王玉石逮捕审讯”时,终于一口气没上来,“咕咚”栽在过道里。立刻,周围一片混乱,其间夹杂着呼救声。前边人不知道后边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站起向后看。原本静得出奇的会场一时乱哄哄的。卓仁从台上慌忙地跑过来,明了情况后,吩咐人赶紧把高冰洁背出会场送往医院,整顿秩序后继续开会,但会场气氛已不如初。

高冰洁出了会场,风一吹,醒过来,赶紧从人背上下来,蹲在地上,略清醒一下,然后,慢慢向家里走去。逮捕、审讯,判刑,中央批准、铁案……木然的脑袋中反复地转悠着这几个词。过去,家里虽然空荡荡的,但张军快要回来的信念支持着她过了今天等明天。可现在这个信念破灭了,空荡荡的屋子不知伴随着她等待到何日,惆怅塞满心头。蓦地,她想起应该去省,找省纪委申诉:张军是冤枉的,那些罪名是编织的,他根本不是反革命,中央、省委是被卓仁给蒙蔽了。走,马上走。看看火车时间表,去哈尔滨的火车还有二十分钟就到站,她匆忙收拾些随身携带东西就往外走。刚锁上房门,县委办秘书来找她,通知她立刻去联合调查组。

“我马上出门办事,过几天吧。”高冰洁急急忙忙地往车站走。

“不好,她肯定去哈尔滨,立刻截住她。”卓仁听了秘书汇报后立即做出判断。

堵截的人赶到火车站,火车已经徐徐地开动。

“电话通知一区区委书记刘厚田,让他安排人上车,在蜂山前拦截下车。”县城到一区火车要走一个小时,卓仁迅速做出安排。

刘厚田因检举有功,被提拔任区委书记。他没有出面,安排派出所所长带人从列车前后上车,向车厢中间聚集查找。在第五节车厢,发现了高冰洁。

“高主任,可找到你了。”所长故作惊讶。

“你是谁?”高冰洁很奇怪,怀疑地打量着来人。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是一区派出所所长。”说着掏出工作证递过去。

高冰洁仔细地看了工作证,递还以后说:“对不起,什么事?”

“刚接到电话,说你姐姐病危住院,很危险,让你立刻返回。”所长补充说,“接到电话就上车找你。”

“什么病?怎么样?住哪?”高冰洁从小在姐姐家长大,和姐姐很亲,听说姐姐有病,非常着急,一连串地追问。

“具体说不清,前站咱们下车,正好有一趟下行客车。”所长说。

高冰洁收拾东西往车门走,所长忙接过来。下车后,下行列车已经快要发车了,绕行来不及了,他们从车下钻过去,刚跳上车,车就启动了。

稳当下来后,高冰洁心中渐渐地有点划魂儿,姐姐一直挺健康,怎么能突然病重住院?怎么打听到我去哈尔滨乘这趟车呢?只有县委办秘书知道哇,莫非?

“所长,你怎么不下车?”高冰洁见车停在一区,所长没动,而另一个民警下车了,疑惑地问。

“我家在县里,顺便回家看看。”

到县城下车时,县委吉普车在候车室前等待。县委秘书把她让上车,车没有去医院,却一直往县委开去。

“怎么不往医院去?”高冰洁拍拍秘书肩。

“调查组卓仁找你。”

“好哇,你们骗我!骗子,欺骗。”高冰洁气得火冒三丈,“都是些什么玩艺?尽干些不光明正大的阴谋诡计,共产党兴这个吗?”

任高冰洁怎么嚷嚷,秘书就是不出声。车到县委,高冰洁无奈地下了车,骂骂咧咧地跟着秘书到了新县委书记华士元办公室,卓仁也在。高冰洁仍然,“骗子,阴谋诡计,见不得人”地说个不停,脸色青紫,嘴唇苍白。

“高冰洁!”卓仁猛地一喝。高冰洁一怔,停住嘴。卓仁接着厉声说,“高冰洁,你要清醒,这已经不是从前。张军现在是中央批准的反革命分子,你就是反革命家属。你现在还是共产党员、国家干部,你要站在党和人民一边,同张军划清界限,不要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我们在挽救你,你还在骂骂咧咧,牢牢骚骚,你难道不知道是非曲直吗?自今天起,你要站出来揭发检举张军的反革命罪行,在这场尖锐的阶级斗争中你要争取主动,表明自己的阶级觉悟。希望你别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机会是给你了,剩下的就要看你自己表现了。如果不按组织要求去做,到时别怪组织没跟你打招呼。今后,你再离开乌苏镇,必须经华书记批准。”卓仁征求华士元还有什么意见,华士元摇摇头,卓仁接着说,“好了。你别回家了,住招待所,三天内把检举材料交上来。”

招待所里,文化科的白云和高冰洁住一个房间。明着是做伴,照顾高冰洁,实际是监视她。头两天,她较平静,胡乱诌一些东西写满三页纸,并且还作出努力思考的样子,白云见此,警惕放松。上午,高冰洁利用上厕所的机会,悄悄地溜到车站,买去哈尔滨的车票。售票员看看她,又低头看看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不卖给她票。她立刻明白了,卓仁已经做了安排,无须再跟售票员争执。她走出候车室,来到站台上。客车还要半小时才到,站台上星星点点几个人。站内停着一列木材车。突然,她透过栏杆,看见白云和几个人急匆匆地赶往候车室。她急忙钻过木材车厢,在另一侧攀上一节车厢,压低身子,爬到两截木材空断处,下到车厢底,钻进容身的缝隙里。车厢装的都是四到六米长的脸盆粗的原木,一节车厢装两头,中间有两米左右的空间。原木粗细曲直不一,中间留有大小不同的缝隙,大的可容人,但运行中震动撞击很危险。情急之中,高冰洁顾不得这些,钻进去躲避。

白云原以为高冰洁到外面上厕所,没在意,但等了好一会儿没见高冰洁回来 ,心里发毛。到厕所一找,根本没有。再到门口住宿登记处打听,说见她出去了,好像往南。白云立刻意识到她去了车站。她让所长给县委办去电话报告,又找了两个人奔车站而来。到售票口一问,知道来过,但没卖给车票。到站台上打听,说好像见过这样人,钻过车厢了。白云钻过车厢,发现没人,估计上了车。白云向站长报告,请求支援。站长派出七八个人逐个车厢查看。一边看,一边诈道:“出来吧,我看见你了。”查看之后,都来报告说没有发现。待要再仔细检查一遍,发车命令到达,只好眼看着列车远去。

听着人在查看车厢,高冰洁蜷缩在缝隙中,大气不敢出。恐惧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车厢一抖,列车开动,她这才放心了。她从缝隙中退出来,看看弄脏的衣服和手,再看看蓝蓝的天空,她流下眼泪,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列车越开越快,喷出的煤灰细粒纷纷扬扬地落在高冰洁的头发上、衣服上。为了躲避煤灰,她又钻进木材的缝隙中。夜晚来临,虽说是七月的天气,但在急驰的列车上,冷风嗖嗖,透过肌肤,直逼脏腑,高冰洁冷得直打牙帮骨。加之没带吃的,饥寒交迫,处境难耐。实在忍受不了,她在一个大站下了车,走上车尾守车车厢。深夜中见一蓬头垢面女子登车,车长吓了一跳,赶紧往下撵。高冰洁死死抓住扶手,说什么也不下车,苦苦哀求。

“车长,我实说了吧。我是乌苏县委书记张军的妻子,我逃出来到省城替张军伸冤的。请你帮个忙,行行好,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就是打成反革命的张军?”

“你们也知道?”

“谁不知道?上了中央的报纸呢。”

“张军是冤枉的。”高冰洁申辩,意在请关照。

“上来吧。”车长一摆手,把高冰洁让进车厢。车厢没有灯,只有中间燃烧的炉子发出暗淡的光。高冰洁模模糊糊地看到车长有三十多岁,长着一张朴实的脸,少言寡语,不停地侧身向前方瞭望。他突然想起件事,从工作兜里拿出饭盒,放在炉子上热着,感到差不多了,递给高冰洁:“你吃饭吧。”

“你呢?”高冰洁感激地接过来。

“我带两盒。”

“谢谢你。”高冰洁狼吞虎咽吃起来,好像有生以来从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饱暖之后,困意袭来,眼皮挑不开,她很快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车停靠在一个小站,车长不在车上。不大工夫,车长提着两饭盒水上来说:“这盒你喝,那盒你擦擦脸,洗洗手。再有半小时就到哈尔滨了。”说着把毛巾递给她。她心里一热,差点流下泪来。她拿毛巾在脸上一擦,毛巾立刻成了黑色,她才意识到自己脸是什么颜色,有点难为情。车长有意盯着车外,避免尴尬。她仔细地擦着脸、脖子和手,把一饭盒水用光没够,又从另一饭盒中倒出一些。拢拢头发,摸到头发中满是米粒大小煤粉粒。她挠着、扑搂着,虽然纷纷下落,但仍残留不少,只好作罢。

到哈尔滨站,车长交班,他领着高冰洁从职工通勤口走出站外。

“同志,谢谢你。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临分手,高冰洁才想起不知道他是谁。

“我姓刘。在朝鲜时,我就是张军率领人抢救的被敌机轰炸的那列车的车长,那场面我亲眼见。他不是反革命,是好人。”

“好人。”高冰洁忘情地抓住车长的手,咬住嘴唇,涌出的眼泪刷刷地流成两行,滴在地上摔碎,浸润在土里。

高冰洁到省开过多次会议,省委机关对她不陌生。刚到省委机关门口,迎面碰上从门后拐出来的黄尤贵,想躲闪已经来不及。黄尤贵把她拉到门东面,严肃地说:“你马上跟我回县,啥原因我不说了。”

高冰洁很纳闷,黄尤贵怎么在这?其实,在乌苏车站,高冰洁没买到车票,卓仁撒下人马搜遍货车又没见影,他分析肯定是漏网了,必定去哈尔滨了,立刻指派黄尤贵带人乘后到达的客车赶赴哈尔滨,要求无论如何要赶在高冰洁到省委前把她弄回来,不能让她在省委领导那说三道四,惹是生非,影响省委领导对调查组工作的印象。客车按计划正点运行,黄尤贵到达哈尔滨后奔省委机关而来,躲在门口拐弯处瞭望。高冰洁乘货车一路加挂、编组,虽然在乌苏站时先客车发出,但没到半途就被客车超过,到哈尔滨时比客车晚三个小时。高冰洁被事先到达的黄尤贵堵个正着。

“我不跟你回去。” 高冰洁鄙弃地一口回绝了黄尤贵,“我好不容易到这,我要找省委领导说清事实真相,张军是冤枉的。”

“你找谁说也没用,这是中央批准的铁案,省委能翻过来么?别瞎折腾了。”

“难道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在中国,中央是天,你还能把天和地颠倒过来?跟我回去吧,多想想自己的事吧。”

“你走吧。我在省里说不赢,我就进京。进京再说不赢,我就找毛主席。”

“你真的不回县?” 黄尤贵压不住火了,腔调不好听。

“不回!”高冰洁一梗脖。

“好言相劝你不听,别怪我不客气了。” 黄尤贵拉下脸,“你现在是反革命家属,不仅不检举揭发张军的反革命罪行,还替他翻案,招魂喊冤,分明是明目张胆地反对党中央,反对毛主席,犯有反革命罪,我宣布拘留你。”一摆手,过来一名公安人员,“喀嚓”把她双手铐上,推搡着上了从市公安局借来的吉普车。

“黄尤贵,你这个王八蛋,丧良心的势利小人,不会得好死……”高冰洁破口大骂,引来不少人驻足观看。

黄尤贵把高冰洁拉到市公安局,锁进审讯室,晚上乘火车往乌苏返。高冰洁开始时还骂个不停,渐渐地累了,嗓子也哑了,又感到无济于事,到后来也就消停了。回县后,并没有把她投进拘留所,而是让卓仁一顿猛训,重新放在招待所里“看护”起来。白云因“看护”不利被撤换。黄尤贵从公安局抽调一名内勤顶替了白云。半个月以后,高冰洁觉得胳膊扭不过大腿,更搬不倒中央这个后腰,就放弃了抗争,认了,被允许回家。她被免去县妇联副主任职务,到农工部当干事,不久又去了信访办,又不久,被放到三区伟光小乡当副乡长,相当于副股级干部。

在清理了张军、王玉石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后,卓仁又在全县开展整风运动,借此彻底清除反革命集团的思想基础和组织基础。高冰洁被责令停职反省,准备批判斗争。高冰洁找到卓仁质问为什么。

“你是张军老婆,也是反革命分子后台。张军的反革命罪行你是掌握的。你一方面要起来揭发,一方面要清理自己思想深处所受的影响。” 卓仁不凉不热、语调平淡地说。

“他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高冰洁翻了翻眼皮,不屑一顾地回答。

“狡辩,整天在一起生活,你怎么会不知道?”

“那不一定。张军回家从来不说工作上的事。” 高冰洁讥讽地说,“反革命只能是秘密的,还能到处宣传吗?那不是傻瓜了吗?你要不来,还发现不了,也揪不出来。”

“你放老实点,说话少带刺。” 卓仁拿起茶杯在桌子上猛地一顿,“就你这态度和行为,这次整风你过不了关。”

“请你教教我该怎么办?”

“必须同张军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

“怎么划?”

“思想上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感情上同张军彻底决裂。”

“怎么决裂?”

“经历了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斗争,你还想和反革命大老虎一个马勺吃饭?”

“离婚?”高冰洁一怔。

“那就看你阶级觉悟和党性了。”

“我要是不离呢?”

“革命队伍中不容许热爱反革命分子的人存在。”

卓仁的潜台词高冰洁心中明白,在自己面前有两条路可供选择,要么离婚,要么离开革命队伍。她慢慢地站起身,又默默地走出办公室,呆呆傻傻地走在街上,过横道时险些被马车刮着。车老板骂了句:“你掉魂儿了!” 高冰洁没理会,仍旧麻木地盲然行走。

晚饭时间已经过了,高冰洁没心思吃饭,也就没做,蜷缩在炕上,卓仁的话使她心里堵得慌。因没有心思,寝室里灯也懒得开,厨房灯也懒得闭。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之中听到有人敲门。开始以为听走了耳,细细一听,确实有人敲门。张军在任时,家中早晨天不亮有人堵,晚上夜半有人找,电话也吵闹得心烦,多么想啥时候能清静清静。自打张军走后,电话铃整天没动静,有几次,她以为电话机坏了,拿起一听还有蜂音,才知道是没有人来电话。每当此时,她心中都酸楚一阵子。门庭也冷落下来,偶有人来,也是几个至亲好友、桑彬之类人,但大都白天来,问寒问暖,送些日用品,一个孤身女人在家,晚上到家怕着惹是非。她揣摩着起来开灯,又对着镜子拢拢散乱的头发,抹抹有些浮肿的脸,这才去开门。打开门,她立刻怔住了,嘴巴张了好几下,却没说出话来,像电影中被定格似的,僵持足足有两三分钟,然后抬起手,抖抖索索指点着来人的鼻子,突然,垂下手抓住门把手猛地关上门。

“冰洁,你开开门,我有话说,说完就走。”门外人苦苦哀求,向外缓缓拉门。

“你给我滚!滚!滚!” 高冰洁舌头终于打弯了,死死地拽住门。

“开门吧,你怎么惩罚我都行。”

“你已经把我们害得够惨了,还想怎么的?还不够吗?你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看见你心烦。”

“你不开门我就站在这里不走。”

相持足足有十分钟,高冰洁松开手,闫淑萍低着头走进来。

高冰洁扭头看着墙,闫淑萍低头看着地,谁也不说话,僵持有五六分钟,高冰洁忍不住了,“有啥事你就说,没啥话你就走。”

闫淑萍嗫嚅着终于说:“过去的事,我对不住你们。我只想出出气,折腾折腾张军,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是真心话,不知你相信不?我后悔也晚了,尽我最大努力补偿吧。不知你今后怎么打算的?”

“哼!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打算啥?张军不知猴年马月能回来,眼下卓仁逼着我跟张军离婚,划清界限,不然就要从干部队伍中清除我。” 高冰洁仍没正眼看她,由看墙变成看自己搓手指。

“那你的意思呢?”

沉默。

闫淑萍在方寿时刻关注着乌苏县的事态,对工作进展情况了如指掌,不想有如今的结果也是心里话,把张军送进监狱也使她后悔不迭,心理压力很大,痛恨卓仁把事情做得过分。她把船引进激流险滩,如今,已经无法驾驭了,只能任凭卓仁摆布。她和丈夫结了婚,但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依然爱着张军。即使张军目前已身陷囹圄,或是戴罪出狱,她都深深地爱着他,她不在乎他的身份和官职。听说卓仁正在向高冰洁施加压力,逼迫她离婚,划清阶级界限,闫淑萍感到机会到了,特地从方寿赶回乌苏县要为高冰洁离婚推波助澜,她看出高冰洁在压迫下已经动摇。

“不妨先顺着他们的意思,走一步再说,过一段时间说不准形势有变化。不然,把工作弄没了,一个人生活也不好办,” 闫淑萍好似推心置腹,“张军回来再说呗。这是我个人想法,大主意你拿。”

“处在目前形势下,别人会议论,张军也会误会。” 高冰洁担心。

“这也是逼得没办法,别人也能谅解,张军那也好解释。” 闫淑萍又补充说,“要不然,今天反省,别天批判,这罪也遭不起,躲过一阵是一阵。”

“那我明天就去法院办理离婚手续。”

“我真的对不起你们。你一个人生活很困难,我给你留点钱。”说着从兜里掏出个纸包,往高冰洁手里塞。

高冰洁死活不要,连推带搡地把她推出门外,把钱塞回去,然后把门关住扣上。又剩一个人,她又陷入沉思。明天就要离婚了,虽说是权宜之计,但心里不是滋味。第一次同刘厚田离婚时没这种感觉,当时觉得是一种解脱,很高兴,希望越早越快越好。

第二天,躲过上班时人多空子,高冰洁到法院递交离婚申请书。离婚理由栏中填写:通过整风,提高了阶级觉悟,坚决同反革命分子张军划清界限。办理过离婚手续,高冰洁即停止反省,恢复工作,被派到伟光。不久,把家也搬了过去。远离了政治漩涡,官场争斗,暗淡了刀光剑影,她轻松了许多,寄情于山水之间。惟一惦记的是去哈尔滨看望张军,把离婚因由说清楚,避免误会,刺伤他的心。据讲,没宣判前不准探视,有什么办法呢?

三十八  城门失火

张军、王玉石反革命集团骨干被清洗后,列入“鬼系谱”的有一百多人。为了打破鬼系网络,通过省委,把四十多名骨干分子调出县外,又从全省各地串换交流进一批干部“掺沙子”,改变结构和成分,群众称省派干部为“空降干部”。这项工作还没结束,全国肃反工作又开始了。重点肃清隐藏在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和民主党派中的反革命分子。肃反工作一开始,对张军、王玉石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分子又都递升处理,开除党籍撤销职务的上定为反革命分子,交给群众监管或者投进监狱。高冰洁被开除党籍和公职,回农村劳动改造。随着肃反工作深入,卓仁、黄尤贵开始深挖张军、王玉石地下反革命组织。判断张军、王玉石不仅公开发展了一些历史上有政治问题的人入党,重用提拔培植反党势力,支持地富翻天,派伪警宪特打入民兵组织,在暗地肯定还有一个反革命组织潜伏下来没有暴露。为了彻底摧毁张军、王玉石反革命集团,把凡与张军、王玉石有过往来的人统统过筛子,分类排队,采取先拘押后调查办法,逐个核实认定,命其交代罪行。案件涉及人员五百多人,遍布十几个省。一时间黑云压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个个胆寒。

转瞬间,张军、王玉石又变成肃反运动的重点。省城监狱和乌苏县遥相呼应,互相配合。审讯员分成三班,轮番连续作战,一伙累了换另一伙,张军却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

“张军,那些明摆的事就别嗦了,主要谈反革命集团的地下潜伏组织和人员。”审讯人员对张军陈说旧事很反感,让他说重要的、新的。

张军苦笑一下说:“连那些所谓公开的反革命骨干都是牵强附会的,哪里有什么地下组织呢?”

“你还想翻案吗?”审讯人员大声呵斥,“我们已经破获了你们的地下组织,捕获了部分人员,你顽抗到底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说!组织分布、人员、章程,活动……”

张军接受了过去只想捞个好态度,自己主动上纲认识问题,以求组织宽大处理,反而加重处理的教训,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有不说。此时,张军一言不发,闭着眼,耷拉着头,任凭审讯人员不厌其烦地吼叫质问。

“你别装死蝲蛄,拖是拖不过去的,不要有侥幸心理,赶紧交代。”

“没有的事,让我交代什么?又不能瞎编。”

卡壳了。问来问去没有进展,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同义反复,周而复始。这个题目的审讯只好终止。

“你在苏联养过伤?”

张军点点头。

“半年?”

张军又点点头。心中很纳闷,不知问这个干什么。显然调查过了。

“半年间都干了些什么?”

“养伤。”张军补充道,“接受审查。”

“为什么被审查?”

“他们怕我是派遣间谍,怀疑受伤是苦肉计。”

“还有什么?”审讯人员追问,“不仅是这些吧?”

“他们曾经策反我,让我当间谍,为他们提供情况。”张军坦然地说。

“你同意了?”

“没有。”

“没有?别这么简单回答。”审讯人员紧接着问,“他们会那么轻易地放你回来?说吧,任务是什么?你都给他们多少情报?情报通道在哪?”

“我是苏联特务?”张军瞪大眼睛,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诬蔑!纯粹是诬蔑,证据何在?”

“你有证据说明你不是吗?”

“你们这是不讲理,我说你也是苏联特务,你能证明你不是吗?”

“我没去过苏联。”

“毛主席还去过苏联呢,他也是苏联特务?”张军讽刺挖苦说,“你没去过苏联,他们可以派人过来发展你当特务嘛。”

审讯人员发现问话又走入死胡同,陷入被动,马上转过话题:“现在说你的问题,别扯其它的。”

“这些问题,我从苏联回来后已经向原县委刘书记作了汇报。”

“那仅是你一面之辞,谁来证明?”审讯人员又说,“还不是你怎么说怎么是。”

“你们这么说话那是不讲道理,我上哪找证人?出国去苏联,行吗?”张军举起颤抖的手臂指着审讯人员,然后又无力地垂下,“我说啥你们也不会相信,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接下来又是反反复复地追问同样内容,张军耷拉下头,闭眼闭嘴,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然而,每天连续不断地审讯,使张军已经身心疲惫,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

“你消极抵抗是没有用的,我们是能调查清楚的,真相一定会大白于天下。”审讯人员又转话题,“据检举,你在朝鲜犯有强奸罪。”

“哼!是谁这么无聊。”张军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此问题,鄙弃地说。

“回答问题,有还是没有?”

“没有。”

“那为什么要枪毙你?”

“那是误会,顺姬现场澄清的。”张军又说,“当时担架队人在场,他们可以证明。”

“说你强奸顺姬也是担架队人举报证明的。”

“那是陷害我。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谁,肯定是我要枪毙的那几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他们说话你们也信?”

反复提审,案情没有进展。为了展示肃反工作成果,在原调查基础上,省委作出了《关于认真吸取‘乌苏事件’教训的决定》:

经查明,张军、王玉石是混入党内并篡夺了乌苏县领导权的反革命分子、坏分子。经中央批准将张军、王玉石清洗出党,逮捕审讯,对县委及其有关人员进行了严肃处理,从而粉碎了反革命分子、坏分子从县委内部进行破坏活动的可耻阴谋,纯洁了党组织,增强了党的团结和统一,这是我们党的一个胜利。实践证明,我们党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任何企图破坏党的活动都将遭到可耻失败。

目前,我们已经由新民主主义革命转入社会主义革命,进行着极为深刻、广泛的斗争。阶级敌人是不甘心他们的灭亡的,必然对党进行更加凶恶的攻击,反革命复辟阴谋活动会越加毒辣,越加疯狂。“乌苏事件”就是社会主义革命时期阶级斗争激烈化、尖锐化的反映,说明国际帝国主义、蒋介石匪帮、封建残余和资产阶级中的反动分子,正在采取不同的形式,在各个不同战线、不同角度,对我们实行着反革命颠覆活动。一方面极力安排敌伪残余和反动党团分子入党,巩固和扩大他们已经占领的阵地,一方面拉拢腐蚀党内不坚定分子,培植他们的新生力量,企图篡党夺权……

《决定》告诫:

在激烈的阶级斗争面前,我们一些同志忘记了阶级斗争的观点,丧失了革命警惕。各级党委必须维护党的团结,维护革命队伍的纯洁,防止反革命分子和一切坏分子混入党内。必须坚持党的集体领导的原则,反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反对自由主义。各级党组织和各部门必须加强所在地区和部门的监督与检查,发现问题,及时改正错误。必须成立各级党的监察委员会,加强同党内暗藏敌人的斗争。

三十九  我等着你

张军、王玉石没有油水可挤,案件没有新的进展,以此《决定》为界,审讯工作告一段落,对张军、王玉石的看管相对放宽,烦躁的日子平静下来,又开始了寂寞难耐、饥饿难耐的日子。此时,张军只能靠挂念高冰洁,痛恨闫淑萍打发日子。想的想了多少遍,悔的悔过多少回,恨的恨过多少次,最后,想不起来,悔不过来,恨不过来,只盼着开饭。寂寞难捱,反倒怀念起那些审讯的日子,好孬有人说说话。好多次他真怀疑自己不会说话了,自言自语试了好几次,还行,但发皱,不那么流利了。这天,正在想啥也想不起来的时候,门“哗啦”被打开,吴大个子一声吼:“510,出来!”

张军跟着进了审讯室,一愣,竟是闫淑萍。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使劲儿眨眨眼,没错,就是闫淑萍。她怎么会来?他很快低下头,站在墙边,一言不发。

闫淑萍确切知道高冰洁办理离婚手续之后,返回县里安排一下,奔省城而来,找到省纪委副书记王晓强,要求见张军一面。

“不行,在押期间谁也不能见。” 王晓强态度很坚决,“虽然你对此案有功劳也不行,这是规定。”

“我是来帮助你们工作的。” 闫淑萍认真地说,“听说他很顽固,案情深入不下去,让我来开导开导他。”

“你能行?”王晓强怀疑,“审讯高手都没攻下来。”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兴许能行。” 闫淑萍点破王晓强心理,“我是检举揭发者,他恨透了我,我俩不会串供的。”

“那试试?” 王晓强开了个条子递给闫淑萍。

闫淑萍拿着条子顺利地见到了张军。张军进来时,闫淑萍几乎认不出来。长长的头发下,一张本来就不丰满的脸,现在已经瘦成一条条,并且十分苍白。过去自信坚定的眼神变得飘忽不定,有些呆滞,轻盈活泼的步伐变得蹒跚。近一年的牢狱生活,使他换了个人似的。闫淑萍内疚,心头酸楚,隐隐作痛,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事先想过多遍的词,由于心绪难平而一时忘得一干二净。沉默了好一会儿,情绪稳定些后,闫淑萍移步到张军跟前,低着头,喃喃地、怯生生地说:“张军,我对不起你,我向你赔罪,你想骂就骂吧。”

张军长长出口气,然后,咬紧牙关,仰起头,紧紧闭着眼,微微地摇摇头,眼角有两颗泪珠。

“张军,你虽然不说话,但我知道你心里在恨我。今天的结果并不是我的本意,不管你信不信。你恨我,我还恨你呢。是你先对不起我的,当初,我是那么的追求你,就差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了。全县上下都知道我在追求你,很多人都认为我俩是天生的一对,我哪点配不上你呢?可是……” 闫淑萍说着呜咽起来,双肩剧烈地抽动着,嘴唇微微颤动说不去了。

张军睁眼看了她一下,又仰起头,闭上眼,睁眼一刹那,眼角两颗泪珠滴到地上。

终于,闫淑萍止住哭泣,但声调依然有些颤抖:“可是你一次一次地刺伤我的心,见我瞭都不瞭一眼,偏偏看上那个离过婚的高冰洁,为了提拔她,把我从妇联踢出来,你们结婚那天,我死的心都有,在火车道上转悠了半夜。最后,我想开了,先咽下这口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怀着耻辱、仇恨离开乌苏到方寿结了婚。你现在恨我,可你能理解、体会我那时的心情吗?

“我有今天,你已经报仇解恨了,为什么还来雪上加霜?”张军仍然没低头,没睁眼睛,“就为这,你走吧,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不,事情还没完。”闫淑萍语气坚定地说,“我要告诉你,你现在是反革命分子,过去你当县委书记时热爱你的高冰洁已经和你离了婚,同你划清了阶级界限。”

“什么?”张军睁大了眼睛,随即摇摇头又闭上眼睛,“你已经把事做得够绝了,别再挑拨了。”

“我刚从乌苏回来,高冰洁已经办完离婚手续。”

张军“哈哈”放声大笑,震得审讯室嗡嗡作响。吴大个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探头看看无事,又缩回头去。

“在你得势时她紧追不放,在你落魄时她离你而去,你不寒心吗?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哪,多年的夫妻大难临头也各自飞呀。”

“不要说了,我不听,我不听!”张军气急败坏地捂上耳朵,心痛如割,浑身微微颤抖。

“张军,事已至此,你服刑期满出去会依然戴着反革命的帽子,不仅没了工作,还要被监督改造,一辈子再无出头之日。没了工作,无家无妻,孤身一人,后半生怎么打发呢?想过没有?”

张军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要同意,我回去离婚,后半生我陪你过。”

“什么?”张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看着她,“少拿我开心耍着玩!”

“我再说一遍,后半生我和你过。”

张军摇摇头。在闫淑萍看来,不知道这摇头是不相信还是不可能。

“我是认真的。如果这样,算我没白追求你一回,也是对你的补偿。这是我这次来的目的,”闫淑萍又补充说,“对将来的艰难我想过了,我什么也不要,只要有你这个人就够了。”

闫淑萍的话令张军很感动,但却激动不起来,“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到了这个天地,我不想连累谁,有罪我一个人遭。高冰洁离婚了也好,免得受我牵连。”

“你不相信我是真心的?”

“相信,但不希望你这样做,别放着好日子不过,自找罪受。”

“我愿意。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

张军知道她这是真心真意,但不愿意接受,他要用冷水熄灭她心中的火焰和希望,他冷冷地说:“我一个人过后半生,不牵连你们任何人。我也用不着谁可怜,你走吧。”

“你依然记恨我。”闫淑萍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那就先这样,我等你,我一定补偿自己给你造成的损害。”

高冰洁为什么要同自己离婚呢?因自己被撤职入狱,她另择高枝?不像。谁给他施加压力?谁?闫淑萍?县委?可能。张军回到监号,反反复复地琢磨这件事,自问自答,自答自否再自问。

忙过肃反,又忙着反右、大跃进,没有人顾及张军和王玉石,仿佛世界上没有这两个人一样。日子在思念、寂寞、猜测中一点点捱过,意志、精神在孤独中一点点消磨,形销骨立,顾影自怜。掐指算来,已经在拘留所呆过两年了。两年来,在这方丈之地,没有感受到外间的四季变化,没见到过一缕绿色,满眼是高墙、电网、铁窗和管教冷酷的脸。

谷雨时节,太阳暖烘烘照着。田野,远处热气蒸腾跳跃。近处人欢马跃,啾啾鸟鸣。高冰洁头系方格头巾、身穿深蓝大襟上衣,脚穿棉鞋,手拄木棍,走在播种人后边,脚尖顶脚跟地踩格子。黑黑的脸,粗糙的皮肤。不了解底细的人,从装束、相貌上看不出她曾是县妇联主任、县委书记的妻子,以为她是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微风从脸颊上吹过,吹进她的内心,拨动着她牵挂的心弦,发出如泣如诉的呻吟。地垅并不长,但转来转去让人觉得没有盼头,只是在地头转弯处她才凄楚地看看远方,然后又低下头。种完地,说什么也得去看看张军。这个念头,不知在脑海中重复了多少遍。越重复越强烈,越强烈越重复。思念伴着春风,长出绿芽。自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她感觉被欺骗了,很委屈,很窝囊,并特别地后悔,早知这个结果,自己离哪门子婚呢!这种心情向谁诉说呢?只好把这后悔的苦药咽进自己肚子里。

在田地里转过来转过去,终于有一天播种结束。高冰洁以去牡丹江看病为由请假偷偷地来到哈尔滨。她知道,就这么去监狱是见不到张军的,要找人帮忙。她决定去省妇联,过去在妇联工作时有些熟人。但今非昔比,这些熟人对乌苏县发生的一切非常清楚,见到高冰洁已经不热情,又听说要帮助见张军,更是推三推四,支支吾吾。有的索性像躲瘟疫一样,惟恐避之不及,染着自己。茫茫人海,芸芸众生。高冰洁感慨万分地在街上信步,任酸楚的泪水汩汩流淌,冲洗她那又黑又粗糙的脸,思索着该如何办。一个个人影在脑海中走来,一个个人影又在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张军的前任刘书记身上。刘书记从乌苏县调出后到省委农工部任副部长,对乌苏县所发生的事一直非常关注,知道张军是冤枉的,但却爱莫能助。高冰洁见到刘书记,已经无法自制了, “扑通”跪在地上,放声地痛哭起来。

没有搀扶,没有劝说,只有泪水相陪。久久地,刘书记才抹去眼角泪水,在纸上刷刷写下几行字,叠好,递给高冰洁说:“省公安厅张处长我们比较熟,你去找他,肯定能帮忙。眼下,这个政治气候,原谅我不能亲自前去,给张军带话,让他好自为之。”

这是一次秘密会面。午休时分,高冰洁被悄悄地送进审讯室。就要和自己久别的落难的亲人在审讯室里见面了,她既欣喜又心酸,急着想见到又怕见到后自己难以忍受。正在这时,门开处,步履蹒跚地走进一个人。长长的头发遮盖住前额和半个脸,瘦削的脸腮上满是黑黑的胡须。高冰洁看了一眼,把脸转向一边,看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标语。

“冰洁!”张军以为又是审讯,进门时并没在意。透过前额头发缝隙,突然,他眼睛一亮,惊喜地喊道。

“张军!”高冰洁一怔,仔细辨认后,然后猛地扑过来,抱住张军。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张军。面目像个魔鬼,身躯像个稻草人,要不是两只眼睛会转动,会怀疑这是具木乃伊。

俩人紧紧地抱着,谁也不说话,任泪水不停地流淌,互相冲洗着那枯槁憔悴和黑黑的粗糙的脸,互相抚慰着受伤的心。

许久,俩人才松开手,互相端详着。高冰洁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张军消瘦长满胡须的脸颊,眼泪又涌出来,揪心地说:“张军,是我害了你。”

“又这么说,谁跟谁呢。你要是不跟我,也遭不了现在的罪。”张军抓住高冰洁抚摸自己脸的手,安慰着高冰洁,“孩子好吗?”

“好,可哪跑了,整天和我要爸爸。”高冰洁详细地诉说着这两年的变化和处境,然后,无限愧疚地说:“我和你离婚,你能原谅我吗?”

“我已经想到是有特殊原因的。其实,我就是有问题也和你没有牵扯,他们这样对待你是不公平的。”

“你的事啥时能有头绪?”

“嗨,谁知道呢?开始时天天审讯,现在不审也不判,就这么押着,好像没我这么个人似的。”

“你没要求么?”

“提过多少次,要求给个结果,好歹有个盼头,但谁也不敢定,要等上边意见。现在看不到亮,挺着吧。”张军想起件事说,“前段时间闫淑萍来过。”

“她来干什么?”

“说你和我离了婚,她要和我结婚。”

“我说她怎么到咱家劝我跟你离婚呢,原来是没安好心。”高冰洁气得咬牙切齿地说,“这条毒蛇把我们害得够掺的了,又来使坏,她一定不得好死。”

“农村的活挺苦,你能受得住吗?”

“还行,自己挣工分养活自己没问题。你放心,我把家操持好,等你回去。”高冰洁又心疼地说,“看你瘦成啥样了!”说着,眼圈又红了,继续用手抚摩着他的脸,接着说,“你可千万要挺住啊。”

张军苦楚笑笑,眼圈中含着泪水,没说什么。过去是人上人的县太爷,一呼百应。现在是人下人的阶下囚,任人摆布。出狱后是戴帽反革命,监督改造。怎么和家乡父老、亲朋好友见面呢?会是个什么场面呢?别人会怎么对待自己呢?还有……张军想到未来。

下午快上班了,一会儿人多眼杂,赶紧走吧。”吴大个子推门进来,催促后又把头缩回去。

俩人又是一阵紧紧拥抱,把要说的话和要表达的感情凝聚在这不言中。然后,高冰洁捂住流泪的脸,慢慢地沉重地向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深情地望着张军,最后,不得已地开门离去。

高冰洁探望后,张军异常兴奋,不停地在室内来回走动,仔细回忆、品味着刚才见面的没一个细节和动作,难以抑制地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初恋时的感觉仿佛又回到自己身上,并在升腾,浑身一阵阵燥热。想想过去,组织抛弃了他,看看现在,妻子离了婚,预料未来,苦难重重,他觉得活着没啥意思,曾经想到过死。但在监狱里,想死也难。腰带、鞋带,凡是能勒死人的东西都不准自己保管。电灯在高高的顶棚,想触电自杀都够不到,欲活无望,欲死不能。高冰洁的到来,唤醒已死的心灵,鼓起他生命的风帆。他决心活下去,有人在等他,然而,燃起激情后的寂寞更加难耐。思念、盼望长着翅膀越出高墙,向家乡飞翔。他更加焦虑和痛苦,按捺不住,像一头困兽,在几尺见方的牢房中绕来绕去,不时吼叫着以发泄自己焦躁,多次遭到吴大个子的严厉训斥。一天,正在满地转悠,“咣”一声,牢门开处,吴大个子提着猪腰筐进来,放在桌子上说:“510,这是外边来人送给你的。”

张军打开筐上盖布,见里面放着二十几个熟鸡蛋和几包光头饼和蛋糕,问道:“谁送的?”

“一个女的。”吴大个子挠着脑袋,故作神秘状,“叫什么来着?叫什么翠?对玉翠。”

“她?”张军很惊讶,感到意外。

“怎么?冤家?情人?”

张军摇摇头。

“我说,你可真有桃花运,这几个来看你的都是女的。”吴大个子羡慕得直吧嗒嘴,眼光色迷迷的,转而又装作很严肃地说,“你这个人不光有政治问题,生活作风也一定有问题。”

玉翠和张军离婚后嫁给了城关农民秦老六。秦老六老实巴交,对玉翠很体贴,知冷知热,但心眼却小,绝对忌讳玉翠提到张军两个字。就连门框上的广播喇叭里播送有县委书记张军的新闻,他都连紧闭掉。直到张军又结婚了,警惕才有所放松。听说张军出事蹲大狱,他才彻底放下心来。玉翠知道张军出事后,终归夫妻一回,暗自想去看看,但不敢同秦老六说。她偷着把一百多个鸡蛋卖了,又凑些平时攒下的零花钱,撒谎说去双城弟弟家串门,在哈尔滨站下了车,一路打听,找到看守所。

“批件。”门口值班低头看报纸,一伸手说。

“什么件?件?”玉翠茫然。

“没有批件不许探望。”值班仍然头不抬、眼不瞭地看报纸。

“我从乌苏县来一趟不容易,你就开开恩,让我见一面就走。”

“不行,上边有令,任何人不准见。”

玉翠如此这般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值班有些烦了:“你有完没完,赶紧走,说破天也不行。”

玉翠见值班一点牙口缝也不欠,知道没有希望,便央求值班把东西送给进去。值班被求不过,动了恻隐之心,把食物看了又看,直到认为无毒无害,才点点头。

玉翠来探望,使张军联想起自己如此境遇,突然萌生出个念头,这是不是同玉翠离婚的报应?否则,高冰洁、闫淑萍都不会进入自己生活的圈子。他无奈地摇摇头,又无奈地笑了笑。这个念头几天来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四十  判决

春天,夏天,慢慢腾腾地走来,又慢慢腾腾地离去。秋天终于来临。

“510,”吴大个子喊道,“出来!”

张军尾随吴大个子,来到审讯室。室内有两个人等候他,其中一人递给他一沓纸。

“我们是省法院的,这是检察院起诉书副本,你认真看看,然后签字,过些天开庭审理。”

张军认真地看着,眉头紧皱,看完后略想想,“刷刷刷”迅速签了字。

“需要请辩护人吗?你可以指定,我们也可以帮助你找。”

“不用,我自己辩护。”

法院人一走,又恢复了平静,但张军的心里却波涛汹涌,快三年了,这件事才终于有了盼头,心中透了亮。是打是罚,是杀是剐总算有个结果,再也不用过这没有希望、令人窒息、神经崩溃的日子。起诉书中列举的自己四条罪状基本就是卓仁调查后,省委批准的内容,只是去掉了个人生活作风和县委政治生活不正常的内容。在起诉书上签字时,他略作沉思,不想承认这些编织的罪恶,但已经中央批准,天大的冤枉又何处去申诉?再说,他过够了这三年没有盼望的生活,宁肯受冤枉也让自己在希望中生活。所以,他违心地签了字。

很快,法院开庭审理,采取了简易程序。刑事审判庭里,只有审判长、陪审员、书记员、公诉人和张军几个人,显得空空荡荡。审判长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例行公事地问了姓氏一类话后,问:“你接到起诉书没有?”

“接到了,也看清了。”张军答。

审判长接着讯问了不知问过多少遍的事情经过,张军一一作了回答后说:“我是原县委书记,县里发生的事,我负主要责任。”

“你把往回要斗争果实的事说一下。”

“我在工作团时发给毯子、衣服和手表,四七年被清洗回家时,东西都给收走了。四八年我恢复工作后,提出能否把这些东西还给我。当时也没给我,以后我也没再要。”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有了。”张军想了一下,恳求地说,“我的罪恶是严重的,我要求尽快判处我,把我投入到劳动中改造自己。”

“你等着吧。”

张军感到这回是真的快要出头了,用不了多久就会给个说法。因此,心里觉得亮堂多了。时不时地从嘴里溜出抗美援朝歌曲:“嘿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又是十几天过去了,仍不见动静,他心情急燥起来,并且越来越坏,自言自语地骂着:“操他个祖宗,这点破事还他妈的有没有头?狗日的……”实在忍受不住,就去撞击铁门。吴大个子跑过来厉声问:“干什么?”

“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还不宣判?为什么?为什么?”

“你是不是找不自在?放老实点!判不判不关我的事,你问法院去!你要再吵闹,看我怎么收拾你。”张军遭训斥后,冷静了许多,不再吵闹,但仍然不服气地自言自语:“抻,抻,都快抻折了,还没个说法。他奶奶的……”从此,他睁开眼,就骂骂咧咧地磨叨个不停,精神有些不正常。

日落月明,秋收冬藏。三个月过去了,抵近阳历年根,省高级人民法院一九五八年刑字三十二号刑事判决书终于下达:

被告张军,其家庭在伪满时,结交警察、特务。日本别动队队长盛明久、副队长王志成、特务张连贵等经常在其家进行特务活动。日本投降后,被告在河沿小学当教员时,与反动分子由恩甲等人搜集反动书刊,涂写反动标语,进行反动宣传活动。一九四六年混入革命队伍和党内,骗取了文教科长、宣传部长、县委书记等职务。一九四八年春包庇特务分子盛明久并受贿手表一块。不能主动检举特务分子张连贵、盛明久,致使反革命分子长期逍遥法外。

被告人王玉石,系富农出身,伪满时曾任过兴农合作社代理系长。一九四八年伪装贫农出身混入革命队伍。一九四九年混入党内,并骗取县委宣传部长、县委副书记职务。

被告二人窃取乌苏县委领导职务后,对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进行拉拢、提拔重用。从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五四年间,曾先后将国民党党员由恩甲、当过反动维持会公安局警务主任的张齐清和隐瞒其父亲特务身份的赵洪洋、三青团员曲丰德等提拔重用,对工农干部于望山、孙凤春、刘玉林等人捏造错误事实,打击甚至强制退职回家。从一九五三年以来,被告二人利用职权对检举其错误和罪行的干部王明华、李志新等人打击报复,致使李志新自杀未果。被告二人蓄意破坏国家在农村的阶级政策,经常在群众中公开宣扬“富农兵强马壮,贫雇农是二流子”言论,并指示干部对新富农要团结。被告张军亲自给富农拜年,把地主分子安排在农业社中当会计,致使地富分子活动嚣张、造谣破坏,有的甚至混到民兵队伍和村政权。

被告二人上述罪行使人民的事业受到很大损失,应予惩办。故判决如下:

判处被告张军有期徒刑三年,徒刑满期后,交由群众监督生产。

判处被告王玉石有期徒刑二年。

判决书还明确如不服从本判决,应自接到判决书的次日起十日内向省法院提出上诉状,上诉于最高人民法院。还往哪上诉呢?中央都定了,最高人民法院还能顶着不办?刑期从批准逮捕那天算起,时至判决张军已超过半年,王玉石超过一年半。同谁算账?说不清的,也别扯了。俩人收拾收拾东西,在新年元月五日走出囚室。

蓝蓝的天空仿佛用水洗过一样纯净。淡淡的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晃得张军、王玉石睁不开眼。天气干巴巴的冻人,冷风打透棉衣棉裤,身上仿佛披着铁皮,冰凉冰凉的。张军、王玉石两个人袖着手,勾肩缩脑地走出监狱大门。

“张军!”“玉石!”高冰洁和王玉石媳妇杨桂兰已在外等候,见他俩出来,分别上前招呼,紧紧攥住自己丈夫的手,凝视着憔悴的面容,两眼溢出心疼、酸楚的泪水。想说什么,但如鲠在喉,哽咽着默默无语。过了好一会儿,高冰洁才猛然想起:“咱们去旅店吧。”

出狱前,经请求允许,吴大个子替他俩给家里发了电报。高冰洁和杨桂兰接到电报后,俩人碰了面,稍稍准备,连夜乘车赶来,在监狱附近找家小旅馆住下。也不知几点能放出来,去晚了怕耽搁,所以,大清早,赶在监狱上班前就来到监狱外等候。开始还行,半个小时过去,便冷冰冰的浑身哆嗦,直打牙帮骨,脚冻得像猫咬。她俩在大门旁窝风的地方,蹦着、跳着,足足等了近两个小时,张军和王玉石才露面。四个人正要往旅店去,忽然,一辆吉普车“吱”地一声停在他们身旁,一个人钻出车门,众人一怔。

“张军,我接你来了。” 闫淑萍上前拽着张军的胳膊说,“车子在路上出了点故障,差点耽误了。”

“闫淑萍,你真不要脸!” 高冰洁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猛地把打开闫淑萍拽住张军胳膊的手,“滚远点!”

“冰洁,”闫淑萍几近企求地说:“我对不住你们,你们怎么恨我都行。这个结果是我造成的,我来承担,让张军和我走,他无论如何,我一定对他好。”

“你个坏透腔的人,没有一点好下水,你还是回去琢磨再告谁吧。” 高冰洁挽起张军的胳膊说,“张军,别搭理这个小人,咱们走。”

“张军,从始至今我爱你是真心实意的,这点你是能体会到的。” 闫淑萍不再面对高冰洁说话,悲哀、可怜的眼睛深情地盯着张军,拽起另一条胳膊说,“上车吧,跟我走。”

“跟我走!” 高冰洁使劲儿拉张军。

“跟我走!” 闫淑萍使劲儿拽张军。

张军被扯成个“大”字,嘴裂成个“一”字,但她俩谁也不肯撒手,相持着。

“高冰洁,松手!”张军厉声喊道。

高冰洁一愣,茫然地看着张军,不肯松手。张军给他使个眼色,高冰洁不情愿地放开手。

“上车,张军”。闫淑萍异常兴奋,眼睛有两颗晶莹的东西在闪动,一手拉着张军,一手拉开车门。

张军慢慢地把闫淑萍的手在自己胳膊上掰开,仰天长叹一声,然后十分客气、友好地对闫淑萍说 :“谢谢你,我能体会到你的真情实意,有一个红颜知己实在是很难得,我非常自豪。我有今天,我并不怨你,更不恨你,但我也不爱你,你回去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咱们还是朋友。冰洁,咱们走吧。”

张军挽起高冰洁的胳膊,同王玉石夫妻一起向旅店走去,没再回头。

闫淑萍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感到自尊心又被剜了一刀。她惆怅地上车后,把头倚在靠背上,闭上眼睛,思绪如同一团乱麻。

张军他们到了旅馆后,换了里外三新的衣服。简单梳洗打扮一下,便找个饭店吃饭。想他们三年没见过荤腥,点了些肉菜,但又不敢多买,怕他们胃肠一时承受不了。见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俩扭过头去装作擤鼻涕,抹去眼泪。吃过饭,理发、洗澡,收拾干净后,回到旅馆休息,说别离之苦,诉思念之情。

在省城转悠两天,逛商店、下饭店、看电影、听唱戏,情致已尽,然后乘车往乌苏返。到乌苏有两趟车,他们选择了到乌苏正值后半夜的车次,为了是躲开熟人直接回家。车到乌苏,张军和王玉石激动异常,想看看三年未见的家乡是什么样子,但又不敢直面一切。他俩把帽沿压低,低着头,躲避着人们的视线,只想匆匆地逃离车站。但刚出剪票口,就立刻被人围住。张军家只剩下姐姐、弟弟,高冰洁担心张军难堪,就谁也没有告诉。倒是杨桂兰通知了亲戚,来了不少人。老友桑彬、杨川跃、刘新等人都来了。大家围上来,热烈紧紧地握手,但都咬着嘴唇不说什么。他们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满脸苦笑,一切情感都在握手的不言中。

李志新站在人群后,不好意思靠前,默默地看着。

“张书记,”桑彬仍习惯老称呼,“李志新也来接你们了。”

王玉石听到这句话,也看到了李志新,但没有啥表示。张军已从高冰洁那听说过李志新的事,心里有所准备。只是刚才人多没注意到,经桑彬一说,马上上前同李志新握手,连声说道:“志新,谢谢你来接我们。”

李志新紧紧握住张军的手不撒开,憋了半天才说了句:“张书记,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说着抓住张军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打。张军挺大劲儿才把手抽出来。李志新就自己打自己嘴巴。张军抓住他的手说:“志新,你这是干什么?事情过去了就别再想了,我也有毛病,对你有成见。”

王玉石家在县城没搬,直接回家住。张军家还有二十几里路要走,众人挽留他住下。

“谢谢大家好意,大家能来接站就已经够意思了。”张军诚心诚意地说,“再说,我是反革命,别给大家惹来什么麻烦,都回去吧,我和冰洁连夜回家了。”

“怕个屁!”桑彬倔劲儿上来了,“还能把我们开除地球去?走,上我家。”从高冰洁手中抢过包袱,拉起张军不容置疑往外走,“怕个鸡巴毛!” 杨川跃在后边夹击,任张军怎么挣扎,也无法摆脱,只好服从。

“老婆子,整点菜,我们兄弟几个喝几杯。” 桑彬回家推开门就吵吵嚷嚷地安排活动。

高冰洁帮桑彬妻子张罗饭菜。杨川跃、刘新、桑彬向张军介绍了县里这三年人事沧桑,已知物是人非,几人伤心叹气,悲悲切切。

“张书记已经回来,是个好事,应该高兴才对,你看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哎声叹气地也不怕丢人。”桑彬妻子端上碗筷数落着,“吃饭,喝酒,少想那些糟心事。”

“对,对,” 桑彬忙给各位倒满酒,“喝,咱们给张书记接风洗尘。”说着,一仰脖,一小盅酒干了。

“早晨喝酒一天醉,你着哪门子的急。再说,张书记刚回来,身子骨弱,经不住的。” 桑彬妻子白了他一眼,又对大家说,“多吃菜,少喝酒。”

张军见大家吃喝了一会儿,觉得该自己说话了,就给每个人杯子都倒满酒,端着酒杯说道:“我借桑彬部长的酒说两句话。第一句话感谢各位,患难见真情。我如今是落了帔的人,大家仍不嫌弃,设宴为我接风,令我十分感动。这顿饭我会记一辈子。第二句话,我对诸位表示歉意。大家因为我受了牵累,撤职挨处分,我对不住各位。我没有脸面见你们,觉得不好意思,原想偷偷摸摸回到乡下,没想到会有今天的场面。两个意思,一杯酒,谢大家,给大家赔罪。”没等大家说啥,一口喝了。桑彬、刘新干了,杨川跃却没有喝,端着酒说:“张书记,这话分怎么说,如果我们都像黄尤贵、甄仁有他俩见风使舵,也不会有今天。所以,你也别总自责,我们自己也是一条道跑到黑不拐弯的人。就冲你有这个想法,这杯酒喝了,我再敬你一杯,够朋友。今后,有啥事找我老杨。我要说个不字,把我脑袋割下来当尿壶。”连干两杯,脸已成猪肝色,舌头发锈,有些拉不开栓。

鸡叫两遍,大家喝得有了八九分醉意。张军想趁街上无人早走,以免碰上熟人两下尴尬。

“怕啥?”杨川跃一脸地不服气,轻蔑地说,“刮风下雨不知道,有没有罪自己还不知道?中央定的?那也是错案,都他妈卓仁那王八羔子整的,早晚有一天会纠正。走?往哪儿走?吃过饭好好睡一觉,下顿饭我安排。喝!”也不让别人,自己又干了一杯。

大家也都劝张军住一天再走,张军也不好再推却。张军过去有些酒量,但三年没操练了,加之身体虚弱,又值早晨空腹,渐渐也顶不住了。

“张书记,今后你怎么打算?”刘新问。张军立刻落下泪来,想说什么,但哽咽住,稳定一下情绪后伤心地说:“当初,我爷爷就反对我参加工作团,让我教书或回家种地,说我们家同共产党主张不一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我没信,我非常热爱党,一心一意跟党走,从来没跟党分过心。可党组织却不爱我,先前清洗过我一次,这次又把我判了刑。今后,还要交由群众监督生产,彻底不要我了。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呜……”张军禁不住哭出声来。右胳膊肘拄在桌子上,手捂住眼睛,泪水顺着手掌,流过嘴巴,滴在酒杯里。

大家无言相劝,陪着悲伤,陪着落泪,任他哭泣,让悲伤随着泪水从心里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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