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设为首页
您当前位置:网站首页 >> 会员之声 >> 小说连载 ——《都是为了爱》(31~35)

小说连载 ——《都是为了爱》(31~35)

2014-05-20 09:26:23 来源:牡丹江市老科协 浏览:351

三十一  替我们做主啊

省、县联合检查组召开第一次会议。在互相认识后,卓仁让县里同志表态。县里三位同志分别说能在联合检查组工作是组织对自己信任,很光荣,一定不辜负组织希望,听从卓仁处长领导之类的话。卓仁最想听的就是最后一句话,但他仍然觉得不够劲儿,不踏实,不放心,又特别强调:“我们现在都是省纪委派来的联合检查组成员,必须对省纪委负责。尤其是县里来的同志,这是组织上对你们莫大信任和考验,一定要站在省纪委高度上对待县里人和事,不被旧情左右,不受束缚,打开情面,并要注意保密,涉及到谁,什么问题,谁反映的,内部研究的问题,一律不准说出去,必须守口如瓶,更不能通风报信。咱们丑话说在前边,一旦谁在这方面出了问题,决不轻饶,加重处分。”

这番话,使县里三位同志脊背冒凉风,顿时紧张起来。县里人查县里的事,真的查出了事有了处理意见倒好,万一没个结果,县委书记照当,卓仁拍拍屁股走了,自己今后还得在县里工作、生活,那还能有好果子吃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当初抽调时就不愿意来,现在听了卓仁的话更加后悔。

调查的第一个目标是孙凤春。

“孙凤春,有人检举你们县排挤打击工农干部,我们是省纪委检查组的,专门来调查此事的。找你来重点了解你是否被排挤问题。其他还有什么也可以谈。你能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么?”卓仁语调冷清,没有什么色彩。

“能。”孙凤春开始回村时,感到十分丢人,见人面不知说啥好,整天在家猫着不出屋。特别是一次去区上开会,使他更加感到脸发烧。往常自己在台上一坐,吆五喝六很神气,这回自己跑到台下来,听二十四五岁的小区长给自己作指示,心里别扭得不是滋味,没等开完会顺尿道溜回家,平白无故踢了大黄狗一脚。大黄狗夹着尾巴跑回窝,目光惶惶地不知做错了什么。进屋,他就一头扎在炕上,越想越憋气,两顿没吃饭。到供销社之后,心情比在村上好些,但总有一种被人抛弃、踢开不要的感觉。特别是当有人替自己打抱不平时,心里更是酸楚得想流泪。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觉也逐渐淡化,慢慢地适应了新的环境。当接到检查组找他谈话通知后,重新又勾起这种感觉,他禁不住激动地流下两行热泪。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张军他不是东西,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可天下还有说理的地方,上级没忘记我。他要把委屈一股脑都倒出去,以泄愤懑。半年来,这脸没地方搁没地方放的,恨不得塞进裤裆里去。明天就去县谈话了,过去脑袋一挨枕头就呼噜,可这一夜没咋睡着,翻来覆去琢磨咋说才赶劲儿,能把自己的意思和情感都充分表达出来。早晨,特地换了一身衣服,认真地刮了胡子,把烟袋换成烟卷,力求斯文些,给省检查组个好印象。

“听说你苦大仇深,一九四七年参加革命,土改第一批就入了党,当过村长、支书、区财粮助理、区长,经历很丰富,立过功,出过力,说说因为啥下来的?”卓仁想通过言语平和、恭维,达到启发情绪的意图,但话仍然有些硬邦邦。

“名义上是精简整编……” 孙凤春当过区长,见过一定的阵势,但那多是老百姓,最大官见过张军。对省里来的官听到心里就打怵,再一见卓仁板板正正,一脸严肃的模样,底气更加不足。昨晚想了几遍的词开始就卡住了,慌忙中想到肩上摸烟袋,没有。想起香烟,摸出来却哆哆嗦嗦的打不开,掏不出,急得脑门、鼻梁泌出汗珠,干脆又把烟揣回去。

“名义上是精简整编,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卓仁引导,“别着急,慢慢讲。”

“实际是打击我们这些工农出身的干部,说我们文化低,能力差,占着茅坑不拉屎。” 孙凤春说到这,有点顺过架,“还经常说战争时期工农干部吃得开,经济建设时期吃不开了。当初一个劲儿动员我们参加革命,怎么看都顺眼。什么苦大仇深,立场坚定,敢于斗争啦。革命成功想不要我们了,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哼这是什么玩艺想用就用不想用就不用!”

当时叫你回去,社会有什么反映?”

“拉完磨杀驴,过了河拆桥。”

“你回家是你自愿的吗?写过申请书没?”

“我根本就不想回家,写啥申请书?不回去不行,三次找我谈话,硬逼你回去。”

“那你在工作中有没有吃力和干不上去的感觉呢?”

“区里工作这点事有只眼睛就比瞎子强,有啥难干的。想不用你,变法说呗。”孙春不服气,“我扛过话,不识字这是事实,但我脑子好使,对党忠诚。”

听说你们被调整下去以后还提拔了一批干部,有些人历史或家庭或多或少有些问题?”卓仁提示他。

“可不咋的,你不说我倒忘了。”孙春嘴角向下撇着说,“对我们那个邪虎,连话都不让说。可对那些有点文化的却一帮帮往上提挈。都谁呢?由恩甲,还有李清泉,那家伙那个横,群众说他是个伪宪兵,家庭是地主加资本家。张军介绍入的党,又蹭蹭往上提。还有张齐清,他是伪满时警务主任,打腰吃香,听说也是张军介绍入的党,提拔当了文教科长。”见卓仁认真记笔记,越说得来劲了,“我琢磨,为啥这些人吃得开?他们是一个阶级,张军家是富农,王玉石家不是富农就是地主,别看他报的贫农,那是假的。”

卓仁又问些其他问题,扩大线索。齐桂林把笔录给孙春念了一遍,他歪歪斜斜地签上名字,按了手印,就出来了。一路上心情舒畅,哼着小曲,回家后,抓起烟袋连着抽了两锅,过足了瘾,这才把经过向老婆介绍了一遍。终于出了一口气,两个人都很高兴,抱着滚在炕上。

“小齐,让于望山过来。”卓仁知道他在隔壁等候。

“你把你自己的情况和相关情况介绍一下。”于望山坐下后,卓仁简单介绍来历、目的后说。

于望山迟疑地捶捶脑袋,又揉揉太阳穴,他有意先不讲话,做了几个动作以示自己有病。

“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有检查组给你做主,别怕,有什么就大胆地说。”卓仁动员。

“话是这么说,我在机关呆了不少年,啥事不明白?检举揭发完了,张军没咋地,你们拍拍屁股走了,将来遭罪的是我们当地人。”于望山见卓仁有些失望,话题一转:“不过,我这是说当地人的顾虑,你们应该注意。至于我,我怕什么?一个老农民,还能把我开除地球不成?”他在回家这两年多的日子里,后悔不迭,度日如年,总想找机会再回去工作,无奈没机会。这次检查组到来,他预感到可能是一次机会。如果把自己回家之事当成错案、冤案,纠正后就可重回工作岗位。为此,他决定孤注一掷,不惜得罪任何人,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无辜的人,积极表现让检查组替自己说话。即使不能成功,照样种地也没损失什么。

“五零年我就得了头疼病,后来发展为脑膜炎。整党中,他们让我参加,因为我当时头疼难忍,在家休息,我提出不想参加。他们三番五次派人让我去。没办法,我只好带病参加。一开始就把矛头对准我,说我发展资本主义。批判材料早就准备好了,有目的整我。我有什么发展的?土改时分的一台花轱辘车有人借用,就说我是剥削。一垧二亩地,我上班没人种,不能搁荒吧?找个人种,总得给人家点辛苦费吧?再说,我同当时刘书记打过招呼。鱼网收的钱,我买了烧柴自家用。说我借给别人粮是放高利贷,甚至把我有病也说成是受资本主义思想支配。开始,每天两次批判我,不让你申辩。后来让我检讨,我忍着头疼写了三十二页的检讨,念了四气儿,还说不深刻,让人伤心不?我感到真是没有路可走了才决定不登记了。我不登记是有原因的,但那时根本讲不出理来。刘书记在大会上公开指责我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张军、王玉石也跟着帮腔,后来竟欺骗省委开除我的党籍。我一赌气干脆辞职回家了。我是土改中第一批入党的干部,竟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你们可得替我做主啊!”介绍到这,他眼圈红红的,眼角涌出泪水,哽咽着久久不语。

卓仁面上没啥表现,但却很心动,竟然把一个土改干部逼得伤心到这个程度!其实,于望山是想起了在家种地的境遇而痛心。卓仁并不去劝他,任他宣泄情感。

“卓处长,不好意思。”于望山终于从痛哭中解脱出来,擦擦眼睛说,“我生气不登记还有一个原因,伪警察、伪官吏、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乱七八糟的人都混到党内来,和这些鱼鳖虾蟹在一起我嫌丢人。”

“详细说说。”

“曲丰德,三青团。由恩甲,国民党。张齐清,伪警察。李清泉,地主兼资本家。数量挺多一时记不全。还有一些历史有问题的人被提拔重用。都是谁?组织部全掌握。据说,张军家应该是破落地主。王玉石家成份也挺高,谎报贫农。好好查查吧,乌苏县复杂着呢。老百姓说,解放前干啥现在还干啥。嗨!地富上了台。工农干部没个好!”

晚上八点半了,昏暗的街灯下,李志新拄着拐杖,拖着残腿,“吱,吱”地来到招待所。本想避开人眼,才乘夜色而来,不料,迎面碰上孙凤举,想躲闪又来不及,只好打招呼。谎称县委办有个事叫他来跟卓处长问问,然后慌忙闪进卓仁办公室兼住处,又探头看看,把门推严。

李主任,这么晚了,有事吗?”卓仁认识这个不速之客。

“嗨,什么李主任,一个代理的。”没等卓仁让座,自己先坐下,把拐杖放在一边,反客为主,“卓处长,你也坐,坐。”见卓仁坐好,室内气氛平静下来,他故做神秘状地压低声音说:”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么晚还来吗?我告诉你,大白天谁敢来?让人知道向检查组反映情况不整死你才怪呢!乌苏县这个地方,邪!连我这个少条腿、上过战场的人都整,你说怎么样吧?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你们可来了。”

李志新深夜来访,刚才一番话,不用再说内容就足以说明乌苏县压制民主何等严重。卓仁心中顿生气愤,很同情地说:“你的情况基本知道,把关键地方说说。”

“我的事我都不愿意说了,嗨!”李志新叹口气说,“本想算了,可不说心里憋屈,见到你们心里感到十分亲切,上级来人,还是说说,心里畅快,也给你们提供些资料。你可能听说了,我本来是找省政府李主席反映医院和张军、王玉石等人问题的。张军、桑彬他们百般地阻挠不让见。我连写两封信给李主席,没阻挠成。李主席和我谈话时还派个人监听记录,那我还敢说啥?李主席一看这阵势,利用吃饭时间同我单独谈的。你猜后来怎么样?可麻烦大了!张军训斥我向李主席反映情况是无组织无纪律,还威胁说要不承认我这个党员,还要把我解职回家,多霸道!还在大会上讽刺说,我是富农,上级提我当县委书记,你出身好,怎么没提你当书记?那把我整的!恨不得地上有个缝钻进去。这还不算,借口李主席让加强医院工作,派副县长甄仁有带人到医院调查整顿,张军授意对我狠狠地整。一个人哪能没有缺点错误?可他们扩大缺点,捏造错误,先给个留党察看处分,后来怕我上告,这才改为警告,行政降为一般干部,当个代理副主任。你们来了,乌苏县这回有指望了。大家没别的请求,就是希望你们把盖子揭开,大刀阔斧,嘁哩咔嚓,解决问题。”说着做着手势,“该杀就杀,该抓就抓,该下就下。”

后几句话虽然听着有些过火,但却反映出人们对检查组寄托殷切希望,一种责任感在卓仁心中油然而生、膨胀,全身充满了力量。卓仁说了些鼓励的话,送他往外走。

“卓处长,千万别送,让人看见不好。”李志新如同一个地下工作者,先开门探头望望,见没人,拄着拐,急匆匆地走了,黑夜里传来急促的“吱、吱”声。

案件中的关键人物王明华不见了。所在单位说他下乡了,但问遍所有的区都说没看见。他只身一人,人走家搬,无线索可寻。找了四五天,有人说在三道畜牧场见过他。农业科给他打电话说省检查组让他回县说明情况,听筒中传出:“你就说没找到我,我有事。”打电话时齐桂林在场,听得很清楚。当天下午,齐桂林、夏海天在三道畜牧场宿舍里找到了他。他躺在卷起的被褥上眯着眼,见他们进来斜着溜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

“装什么死蝲蛄,起来!”夏海天向右一搬他的腿,他哎呦一声,睁眼裂嘴,坐起来。

“我们像淘换药引子似的找你好几天了,你跑这来眯着。操!你安的什么心?”夏海天骂骂咧咧完了,介绍说:“这位是省纪委的齐桂林同志,找你谈话,好好谈,说不好把你送笆篱子里去。”

检查组调查县委问题,必找他无疑,他深知这一点,他也想找检查组谈。但随便谈谈他感觉分量不够,气氛不足。他要给检查组一个不敢讲话的印象。因此,在检查组到来的第二天,他没同任何人打招呼,溜到三道畜牧场躲起来。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哪都是吃住。十几天过去了,他暗中打听到检查组要找他谈话,故意在场内一个去农业科办事的人前露面,并托其如有信件给捎回来。接到电话,心里高兴,却装作吞吞吐吐。

“王明华同志,我们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但又不敢说,故意躲开我们。省纪委专门派人调查,是你申冤报屈的机会。”齐桂林被他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假相迷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说吧。”

“拉倒吧,说啥?你们一走,天是天,地是地,遭罪的是我们,你们回去吧。”王明华欲擒故纵,说着就往行李卷上倒卧。

“你没骨头啊?”夏海天把他揪起来。

“海天,他要实在不愿意说,算了,咱们走!”齐桂林年轻气盛,见不得拿拿捏捏的样子,“好像谁求谁似的。”

“你瞧你那熊样,有屁快放。”夏海天拉住齐桂林,用另一只手捶了他一下。

“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说,是不敢说。”他坐直了身子,“我上次举报,得到什么结果?从土产到监委,最后扒拉到农业科当个小职员,谁还敢再说?”

“这次省纪委要动真格的,来实的,一经查实坚决严肃处理。别顾虑这,寻思那,保证你不会再遭打击。如果有,你找我,我帮你打官司。”齐桂林拍着胸脯说。

“要这样,我就说说。”王明华摆出一副沉思、庄重回忆的面孔,“那还是我在土产公司的时候,经理和一个军人家属有男女关系,影响非常不好。我呢?写信给祝县长检举揭发,祝县长没正当处置。我写信给省报,检举县长官僚主义。省报《内部参考》登出后,省纪委也将检举信转回县里。祝县长火了,怀恨在心,令我停职反省。张军和祝县长还召开党员大会对我进行斗争。那真是乌云滚滚,四面受敌。这还不算,等我再次写信后,张军又派组织部长桑彬等人去公司调查我,整我黑材料,强迫群众签字,给我处分,还给我戴个派别活动的帽子,把我由股级干部降为一般干部,调到监察室工作。还给省里有关部门递材料,说了我一身不是。又借口整编将我们一同检举的两个人解雇回家。张军到处散布说转业军人不好领导。批斗我过后,张军还要关押我,威胁我不好好检讨就开除党籍。春天调到监察室,秋天就把我开到农业科来了。你们怨我躲起来不谈情况,谁还敢说?省报都登了,还有编者按呢,也不了了之。在乌苏县想活、想好,就得把嘴粘上,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此之外,他还检举了一些用人、发展党员等方面的问题。谈完,三个人一同返回县城。

中秋节到了,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卓仁决定不回家。张军知道后,晚饭前从区里赶回来。

“呦,真出息了,知道回来过节了。这大忙季节回家耽误时间多可惜呀。”张军一进门,高冰洁玩笑地奚落他。她倒杯水递给他,马上一本正经地说:“你在乡下呆得真稳当,真能沉得住气啊。”

“怎么?”张军疑惑地望着她,“想我啦?”

“去!没有时间和你逗笑。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有啥直接说,别绕圈子,打哑谜。”

“省检查组把你任职以来的工作掀了个底朝天。专找对你有意见的人谈话。老猫没在家,耗子上房笆,一些人可积极了,整天向招待所跑。据说,已经积累了五六条大罪状。你还能沉住气,跑这里跑那里抓秋收,还是管管自己的事吧,别让唾沫星子淹死。”

张军不服气:“怎么管?让检查组住手?上大街声明?找检查组表白?我心里有数,愿意怎么整就怎么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哼!鬼多了,门神也顶不住的。算了,今天过节,该吃饭还得好好吃,我做饭。”

“你吃吧。我到检查组那看看。大过节的,人家抛家舍业在这里也不容易。”

张军取瓶高粱酒,给招待所主任打了电话,让安排几个菜,又告诉桑彬也过来。从家出来,他直接去招待所检查组工作地点。

“同志们辛苦了。”张军见检查组人员还没回家过节,打着招呼,逐一握手以示慰问。县里参加检查组人员见到张军,想热情又立刻收敛,显得很不自然。张军同各位握过手,来到卓仁屋内。卓仁正伏案看材料,听到进来人,迟缓地从材料上抬起眼睛,嘴里应着“坐、坐”,屁股连欠也没欠。直到又看半页,才起身同张军握手。张军有些不是滋味,脸色也由热变凉。

“刚来?”卓仁的手不经意在张军的手上沾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问。

“秋收太忙,近期也没过来看看你,实在是对不起。”张军察觉出卓仁的冷淡,并没太往心里去。大机关的处长差不多都这样,到基层如祖宗似的供奉,基层到机关办事头不抬眼不睁的。张军脸由凉转热,“今天是中秋节,因我们县的事你们连家都不能回。今晚,咱们一起喝顿酒,共度中秋。一会儿桑部长也过来。”

卓仁没吱声,表情阴不阴,阳不阳,看不出是同意还是反对。好一会儿,终于说话了:“手头工作太忙,不知啥时能完,这顿饭啥时能吃上不一定,改日再说吧。”

“再忙,也得吃饭,吃过饭再忙。”张军明知那是拒绝,但还是耐住性子真诚地邀请。

“别吃了,你也挺忙的,咱们别耽误时间,改日,改日。”说着站起来,这是送客的意思。

“也好。”张军忍着气,尽量让表情别流露出心情,走出房间。在大门口,迎面碰到桑彬,不容分说,拉住他的胳膊进到餐厅,直到这时他才怒不可遏地说,“有他妈的什么了不起的,请吃饭都不应。好心当成驴肝肺!操,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再说,老子给共产党忙乎,又没给国民党干事,有什么大错!还值得他那个熊样!你不尿我?我还不尿你呢!”

“何必发这么大火呢,消消气。”桑彬知道张军有点倔脾气,但像今天这样,还是头一回,“他不吃,咱们吃。坐下,坐下呀。”把张军按在座上,吩咐人上菜。

七钱的酒盅,张军端起啁一个。三杯下肚,菜基本没动。桑彬见此不好,提议不喝了。张军把酒瓶抢过来,自斟自饮。无奈,桑彬只好把半瓶酒嘴对嘴自己喝了。没了酒,这才散局把他送回家。桑彬回家一会儿,酒劲上涌,一阵好吐。张军回家倒头便睡,不时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他不喝,我们喝。”高冰洁不知何意。第二天早晨,高冰洁问起,张军笑笑,喝了一碗粥,又下乡去了。

卓仁他们找了八十多人谈话,召开十多个座谈会,外围工作扫得差不多了,一份份材料送到他面前。翻阅着这些材料,虽然是初步的,但是他的心情已经很沉重。他下决心把案件查清,分析原因,挖掘经验教训,让事实给全省同志一个惊醒。正气愤着,赶上张军来请吃饭,他哪里还有心思?哪还能同他再喝酒?婉言拒绝后又埋头去看材料。吃饭时,一轮明月已经高高地挂在中天,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他却没有心思赏月,草草吃了口饭又回去办公。

三十二  居心何在

检查组召开第二次会议,全面总结了前期工作。从前段检举揭发情况看,王玉石家庭成份问题渐渐露出水面。如果家庭成份确实是富农,而自己却报贫农,很可能是隐瞒成份混入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卓仁把这项列为下步查证的重点之一,指派马凤举,于永太调查。马凤举、于永太两个人骑车用两天时间,到王玉石住过的地方转了一圈,寻访了当年划成份时的相关人员,回来报告说王玉石家庭成份没问题,并出示了原始记录。

“这个问题关键在王玉石和他二大爷是不是一个经济实体。如果沿着原有思路别说走一圈,就是走十圈也是白扯。”卓仁心中很不满意,但话语仍然平调,“王玉石的事交给齐桂林和夏海天。你们把拉有政治历史问题入党和提拔重用有历史问题人的事再深入调查一下。综合材料、数字有了,但这是面上的事,一些人的具体情况还要深挖。另外,班子政治生活和私生活部分开掘不深,证言太简单。”

一周之后,王玉石家庭成份查证材料报给卓仁。

倒木沟村,住着三十几户人家,村前那四十多垧平展展、油汪汪的肥沃土地是王玉石二大爷的。王玉石十岁时死了父亲,母亲领着一儿一女无法生活,万般无奈便搬进王玉石二大爷家,解决个吃喝问题。开始时关系处得还行,但终是端人家饭碗,二大娘小话不断,妯娌间磨擦日深,但为了养育儿女,母亲只好忍气吞声。日本鬼子并屯,二大爷家搬到杨木林子,并当上屯长。母亲带一双儿女借机搬到乌苏镇,买了三间没有盖的房框子修理后安了家。母亲靠给别人做零活供王玉石念国民优级学校和国民优级高等学校。当时,二大爷的小弟弟和两个儿子都在乌苏镇念书,在王玉石家中搭伙吃饭。二大爷不断送些烧的、吃的、用的,算自家人搭伙费用。因有人情在,给自己孩子买东西也常常给王玉石兄妹一份。光复前三年,王玉石母亲到村公所办理分家手续。分到一匹马、一台车、两垧地和一些资财。因无劳力,车、马放在二大爷家吃份子。把地卖掉换钱供孩子念书。王玉石毕业,到兴农株式会社当雇员。光复后不久,李青山成立县维持会,他当了几个月的科员、土地股长。人民政府成立后,见他年轻又没什么罪恶,把他招录到独立团,后在工作团当队长。土改时,工作队把他家和二大爷家视为一个经济体,准备一并划为富农。王玉石拿出了当时的分家证照,这才根据他家的状况划为贫农。但一些人对此事总是画魂,其说不一。一九四七年反奸清算时“刮大风”,来了四张爬犁,见有分家单,但还是拿走了一个座钟。清洗阶级队伍时,有人把他家庭成份高问题捅到县里,他和张军同时被清洗,回家种地。后来,去乌头镇当教员,还按贫农成份分到果实。

“这里有几点必须引起注意。”卓仁分析调查材料,“第一,王玉石读国高时王屯长给他家送米、面、油、烧柴,对王玉石上学给予支持,一个妇女领两个孩子并供念书是不可能的。第二,分家后,车、马当份子在王屯长处分红利。第三,王屯长家孩子念书都住吃在王玉石家,来往密切,明面是分了家,实际是一个经济实体,只是因为有了分家单子才被多次蒙混过关。在反奸清算时,家庭成份是他被清洗的原因之一。综合分析可以认定他家是漏划的富农,很狡猾的,已经钻进这么高的领导岗位了。”卓仁说完后又叮嘱,“齐桂林,这些,你我掌握,不要和县里的那几位说。”

拉政治历史有问题人入党统计也出来了。在县直机关、学校发展的五十一个党员中有问题的十五名,其中三青团两名,特务、伪官吏各一名,政治历史不清的三名,隐瞒地富成份的四名,隐瞒家庭政治问题的四名。在三十二名培养对象中,由张军、王玉石指定的六名均有问题,其中,国民党员三名、三青团员两名,地主成份一名。

“卓处长,按照你的要求统计出了这些数,但有些并不是张书记当书记时发展的。”马凤举小心翼翼地解释。

“他没当书记,还是副书记,没当副书记还是委员,逃脱不了责任。你不是替他开脱吧?”卓仁硬邦邦的话把马凤举噎得哑口无言,他背上替张军说话的嫌疑。这也是卓仁时刻提防和顾虑的。检查组中省里来的只有两个人,要查这么复杂、庞大的案件,力不从心,鞭长莫及,只好从县里抽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本地人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又是调查他们顶头上司,他们能和自己一心吗?能真的用心吗?万一他们坑瀣一气,对付自己怎么办?因此,检查组一成立他就宣布纪律,先打预防针。一些重点问题都安排齐桂林或自己亲自干。他刚才这样说,也是有意敲打敲打。卓仁见检查组中县里来的同志都有些发蔫,知道目的已经达到,召开检查组会议安排:“这些综合数字,说明乌苏县发展历史有问题人入党总数量很大,仅张军自己就亲自介绍三人,性质是严重的,是不是有目的哇?这就需要从为什么这么做,怎么做开展调查,这才算彻底地把事情弄清搞透了。从张军介绍入党的三个人开始,再延伸到授意指示的,按照分工,行动吧。”

李清泉被叫到招待所。前不久,他因隐瞒家庭成份入党挨了留党察看一年、免去党训班主任处分,险些被开除党籍,清除干部队伍,正风声鹤唳,听到检查组传叫,浑身筛糠,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叫苦,一步三叹地来见检查组领导。

“李清泉,”卓仁略微提高声音,冷峻中透着威严,“你的出身历史、家庭情况我们都已清楚,不必再说。现在需要你说清两件事。一是你入党时张军知道不知道你家庭是富农?二是准备把你提拔为宣传部副部长是怎么回事。这两件事发生在你问题查清楚前,还是查清楚后?你本身的问题已经很严重,是钻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将来如何处置你,与你现在表现有关,你自己斟酌着办,交代吧。”

“好、好,我明白、明白。”李清泉嘴上应着,脑袋里迅速地思考,一来对此没有思想准备,需要回忆。二来问题是冲张军去的,如何回答不仅是对张军,特别是对自己都是非常关键的,不容不慎重。

“怎么?不想交代?”

“想、想。”李清泉擦擦额头上的汗,眨巴着小眼睛,斟词酌句,“我在四八年由蜂山联中到乌苏当老师,同张军认识,后到师范学校当主任……”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我们都知道,说实质的,你入党时他知道不知道你家是富农?”卓仁见他支支吾吾很不耐烦。

“我好像没跟他说过。”李清泉轻轻地摇头。

“什么好像,说准确些!”

“没有。”李清泉解释说,“你想呀,我要是直接告诉他我家是富农被斗,他有多大胆敢介绍我入党。”

卓仁继续追问:“你没告诉他并不等于他不知道,蜂山离这不远,接着说。”

李清泉眼睛一亮说:“对,他好像知道,他问过我,我撒谎我家本来是中农被当富农斗错了,后来纠正了。他没再说啥,后来也没再问,看来是相信了。”

“那说明他是知道的,好,这个问题就到这。现在谈第二个问题,把张军和王玉石要提拔你当宣传部副部长的事谈清楚。”

“他俩是领导,这类话不能和我说,干部工作挺保密的,知道的人很少。”

“这就怪了,既然知道的人很少,这个风怎么能刮起来?从哪透出来?怎么连我后到的都知道呢?”卓仁一句一问,一环扣一环,穷追不舍。

“先声明,张军怎么个想法,风是怎么透的我的确不知道。” 李清泉信誓旦旦,然后说,“不过,当初宣传部的确缺一个副部长,人们私下议论非我莫属。处分我以后,一些人替我惋惜这事都有。处分我的时间我清楚,组织部啥时查的我不知道,这类事十分保密。”

“你先回去,有事再找你。但有些事并没交代清楚,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回去后再仔细想想,连这两个事一并写份材料交上来。”

午饭后没休息,齐桂林介绍曲丰德入党情况,曲丰德出身历史都清楚,卓仁让齐桂林重点介绍入党前后情况。

一九五三年四月县政府支部提出发展新党员名单时,因不符合张军、王玉石的意图,受到王玉石的批评,指责为什么没有曲丰德。答复曲丰德有政治历史问题。可王玉石却说,这都是过去的问题,还能总算老帐吗?过去的问题谁还没有点?现在表现好就行呗。于是,政府支部只好讨论他入党问题,但绝大多数党员均不同意。张军、王玉石为了把曲丰德拉入党内,在县委会上声色俱厉地责成公安局长,限期把曲丰德的问题弄清。张军在没任县委书记前多次授意支部书记应把曲丰德列为发展党员主要对象。此后,张军、王玉石又授意总支书记亲自掌握召开支部大会,终于在一九五三年十月一日将曲丰德吸收入党。随后在张军、王玉石授意下,文卫支部吸收了叔父是日伪特务常维林入党。将国民党员、有国民党组织科长之嫌的由恩甲,国民党员张忠,三青团员吴莹波和车行,地主家庭出身的洪敏列入积极分子名单,准备拉入党。

“这其中有一个叫杨冠臣的情况搞清楚了吗?”卓仁多次听人提起过他,印象较深。

“清楚。”齐桂林在一堆资料中翻出杨冠臣的综合材料。

杨冠臣在县工会工作,一九五二年十月一日入党。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份,他国高毕业后被分配到杨木国民优级学校当教员。寒假里正月初八,轮到他在学校值周,校长通知他去参加每年一度的例行军事训练。下午三点钟,他到县城报到。参加人员有机关人员和学校教员,但大部分是伪军二十八团的退伍军人。当晚乘车去伪东安省陆军训导处,填表登记办理手续,十个手指全按手印。还问懂哪国话,特别问懂不懂俄语。住在一处兵营等了三天,不让上街,也不准互相交谈,犹如蹲了三天监狱。人齐之后,每人发一枝枪,上了带毡布篷的军用汽车。汽车被蒙得严严实实,不准向外看。不知转了多少圈,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最后到了一个大山沟里的训练营地,训练半个月。训练内容有越境、侦察苏联军事设施、爆破苏军建筑、炸桥、捕捉间谍和落网抗联人员等,白天讲理论课,晚上操练。教官边讲边示范,直到每个人都会为止。训练结束时宣布,回去以后再召集必须马上回来,随叫随到,不到不行。并布置任务,要求回去后注意苏军活动情况,反映抗日人员情况,每月向特务机关报告一次。一九四五年四月,被征集加入伪国兵,直到光复。

“受训后活动情况如何?”卓仁问。

“据本人交代,受训后不久,他不愿从事特务活动,申请退职回家种地,没有再同特务机关联系,也没有活动。”

“他还能说自己有问题?除非傻瓜。”卓仁反问,“入党前交代过没有?”

“已经交代,并在入党志愿书上写明。”

“这就更严重了。明明知道这是个特务,还公然把他拉入党内。”卓仁很气愤,“一九五二年十月入党,哪年转正的?”

“候补期一年,一九五三年十月一日转正。”

“嗯,转正时张军任县委书记。”卓仁紧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又像征求齐桂林意见,“把有问题的人拉入党内是个别现象还是张军有计划、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

“不能吧?不大像。”齐桂林回答。

“怎么不能呢?”卓仁分析,“为发展知识分子入党,在县里的大会上,张军讲过三次,强调改善党员队伍文化结构。王玉石为落实张军讲话精神,开过两次县直基层党组织负责人会议,专题推动,还多次找基层组织负责人个别谈话,逐个抓落实。还曾经说过,我们自己没有知识分子,旧知识分子又不用,那还怎么改善干部队伍结构?旧知识分子有几个一点问题没有的?没啥大问题的,应该大胆用!使一些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得到提拔。这不是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还是什么?”卓仁在笔记本上写着提示,划上重点标记:张军明明知道李清泉入党前其家庭是富农、被斗,但不追查,是有意包庇并提拔重用。张齐清是伪警务长,土改时被斗并关押八个月,明目张胆拉进党内,并提拔为文教科长。赵洪洋,父亲是日伪特务,也被张军介绍入党,并向省报请任县委办公室主任,还列为副县长后备人选。又把由恩甲等人……写完提示后又在旁注释道:大批发展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入党,培植自己的新生力量,企图改变党的面貌?一方面排挤打击工农干部,一方面提拔重用政治、历史有问题的干部,占据重要位置,居心何在?在农村,为什么地富势力抬头?为什么张军、王玉石如此行径能持久而不败露?

合上笔记本,他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给自己提出的几个问题寻找答案,思考着下步行动计划。

三十三  我把他还给你

弯弯的上弦月很快就躲到西山后,刚才还有些模糊的夜晚,已经漆黑漆黑的。大部分人家枕着黑夜进入了梦乡。黑夜里,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摸到张军家,轻轻地敲击着窗格。

“谁?”室内亮灯,传出高冰洁的声音。

“我。”马凤举尽力压低声音又努力让屋内听清楚,“快开门,我和桑部长有急事。”

室内一阵窸窸声,两三分钟后门开了。二人闪进屋内。

“什么事?”高冰洁有些惊慌。

“凤举刚才找我说了些事,我觉得咱们应该抓紧商量一下,趁黑来了。”桑彬低沉地说,“凤举在省检查组工作,知道些内部情况和动向,让他和你说说。”

马凤举在担架队时是张军的秘书,回国后留在团省委工作。张军当了书记后,把他要回来。在省检查组工作这些天,见卓仁那阴不阴、阳不阳的作法心中极不舒服。开始,对调查内容挺反感,但并不很在意,渐渐地,他发现不对劲儿。检查组专门找那些平时落后,对县委和张军有意见的人谈话,专抠毛病不谈成绩,拼凑一些问题上纲上线,都是往脑门子上敲,置人于死地的事。有几次他说了几句公道话,让卓仁劈头盖脑一顿训斥。他觉得这样下去张军罪名可就大了,但怎么办,他想不出好办法,就找到桑彬。桑彬想和张军说说,张军又不在家,核计一下,就来找高冰洁商议。马凤举把情况大致介绍一下,十分担忧地对高冰洁说:“总不能这么干挺着等人家宰呀!”

“桑部长,你出个主意,我实在是没咒可念。”高冰洁无可奈何。

“马部长说的情况我也掌握一些。这些天我也在琢磨,如果让他们这么搅和下去,沉底的渣滓都泛上来,清水变浑了,那不乱了套?咱县今后也就没什么好坏了。”桑部长分析道,“怎么办?公开顶?不是办法,他们是代表省纪委来的,也不能撵,找那帮操蛋玩意做做工作?他们正嚣张,恨不能置你于死地,不会买你帐。找卓仁当面唠唠?他钻进了牛犄角尖,想有惊人之举,不会回头的。向省纪委说明情况?省纪委不会听咱们的,安排的调查不会轻易收兵。卓仁也会认为我们向省纪委领导告他,会更变本加厉。让凤举他们遮拦搪塞,设置些障碍?卓仁很精明,万一发现了撵出来,还不如留在那提供点消息好。两害相较取其轻,没办法中的办法是上省纪委,能中止调查最好,即使是接着查,卓仁知道我们向省纪委反映了情况,他也会更加慎重,最坏结局也比现在坏不到哪去。”

“谁去?”马凤举问。

“我分析了一下,只有我去比较合适,我还兼纪委书记嘛。”桑彬说。

“用不用和张书记打个招呼?”

“千万别,他不会同意的,打了招呼反倒去不成了。”桑彬又分析道,“我去了,成功了更好,万一不行,我代表个人,不是县委意图,有事我一人兜着。同张书记打招呼会给他惹麻烦。”

“那你要担责任的。”高冰洁很感动,又替桑彬担心。

“我又不是主要领导,就是有责任能有多大?”

又说一些详细办法,从张军家出来已经快十一点了。全县城几乎没有灯火,夜更黑了。黑暗中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和一两声狗吠。

高冰洁一点睡意也没有,替张军担心。都火烧眉毛了还在乡下抓什么秋收?这个该死的。想来想去,她认为自己也应该行动起来,不能这么被动地等着挨整。蓦地,她想到一个办法。

第二天早晨上班前,她给孩子喂饱奶,托付给姐姐,到文化馆找到刘厚田。

“刘厚田,我问你,那检举材料是不是你写的?如果是,你还是长着那玩意的男子汉,你就承认下来。”高冰洁到刘厚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问。

刘厚田开始一愣,但立刻明白了,洋洋得意地说:“是又怎么样?”

“你可真够缺八辈子德的。”高冰洁咒骂,“什么事你都干得出。”

“我缺德?抢人家老婆不缺德?”刘厚田气得脸发白,仍有戏腔。

“谁跟你抢老婆?那是我不愿跟你。”

“你能愿意跟我么?你们俩早就勾勾搭搭的,况且人家又当了县委的大官,我不过是个唱戏的。”刘厚田抑扬顿挫、怪腔怪调地讽刺、挖苦。

“你写那玩意对你有啥好处?”

“没啥好处,出出这口恶气。”

“那你也不能有的说,没有的也说,胡编乱造陷害人那!”

“能扳倒他最好,整不赢也甩他一身鼻涕,能把我怎么的?”

“你可真恶毒啊!”高冰洁咬牙切齿地说,然后诈道,“还有那闫淑萍,我非找她算账不可。”

“她没有争过你,当然恨你们。”

果然是这两个狗男女,公报私仇。高冰洁心里骂道,非常气愤地说:“我警告你。你们表演到此为止。你整不到张军的,如果你再上窜下跳,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将来有你好看的。放聪明点,到检查组那把话收回来。”

“我去把话收回来?自己拉屎再自己坐回去?凭什么?”刘厚田翻了翻眼睛。

“凭咱们曾经夫妻一场,凭良心。”高冰洁已经开始求他了。

不说这个倒好,刘厚田像被蜂子蜇了一下立刻暴跳如雷:“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我把你们这对狗男女一块整。”

“你——”高冰洁气得差点晕过去,转身摔门走出来。想了想,她特意腰板溜直地在县委、县政府大院转了一圈儿,又在大街上走个来回,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接着,找一些平时熟悉、未向检查组出证的人,陈述厉害关系,希望他们如实作证,别跟着瞎闹腾。很快,县城风传:“张书记没啥大事,顶多批评批评,县委书记照干。”

一路上,乘汽车,坐火车,徒步走,高冰洁背着孩子折腾两天,赶到方寿时她嗓子哑了,孩子感冒发烧。当天晚上,住进医院。两夜一天,孩子烧退,拿了点小药,一大早就赶到方寿县监察室。很不凑巧,昨天闫淑萍去了六区。六区距县城近五十里地,快些来回得走两天,还要起早贪黑。回去?好不容易来到这。去六区?背着孩子太困难。她拿不定主意,站在大门口转悠。冷不丁儿,她想到妇联,心中一亮。妇联一个年轻女干部在家,其余人都下去抓秋收了。她亮出工作证,又如此这般一说,请求帮忙。女同志很热情又很支持,把她的自行车借给她。她连声感谢,骑车奔六区。

闫淑萍开完会回到宿舍,刚躺一会儿,门响两声还没应答,人已进来。她一下子愣住了,再仔细一看,没有错。她没说话,也没动地方,把高冰洁凉在门口,仿佛没这么个人似的。

“哇——”孩子哭了。高冰洁一急,背袋子的后扣解不开,孩子越哭越解不开。闫淑萍起身帮助解开了扣子。高冰洁感谢地投过去友好的目光,然后解开怀奶孩子。闫淑萍靠在炕沿边。

“淑萍,我知道咱们隔膜挺大,你挺恨我,我也不怨你。”高冰洁打破僵局一边拍打孩子一边说,“尽管你不愿意见我,我还是来了。咱们虽然不睦,但终究姐妹一回,我豁出这张脸求求你,你把检举张军的材料撤回来吧。”

“为什么?”闫淑萍冷冰冰地问。

还真的把高冰洁问住了。她想了好一阵子才说:“他不是坏人。”

“可也不是什么好人,哼!”闫淑萍冷笑。

“检查组在那折腾得够呛,清不清,浑不浑的,张军也不好工作。他咋样,你我不都清楚吗?高冰洁尽量陪着笑脸,说小话。

“是清楚。你们把我弄得差不点去死。闫淑萍眼圈发红。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来世我给你当牛做马。你把材料撤回来吧,求求你。

“我去省纪委说检举不对了,自己打自己嘴巴子?我精神有病?”闫淑萍尖刻地说,“晚了,来不及了,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高冰洁有怒不敢怒,仍陪着笑脸说:要不你再重新写一个,说明因感情有些冲动,有的情况略有出入,我给送省里去

高冰洁,如果你没别事,请你走吧。

扑通! 高冰洁怀里抱着孩子给闫淑萍跪下了,淑萍,我求你了。

你这是干啥?忘了?当初我跪下求你把张军让给我,你心硬得跟铁似的,尝到滋味了?”

千不对,万不对,都是我的错。张军没有错,你救救他吧。高冰洁频频磕头,“不然,我把他还给你也行。”

闫淑萍推门出去。

她只好缓缓站起,含泪往回走。

这些天,调查工作中一问三不知和说好话的人多了,还有几个来翻证的。卓仁有些纳闷。不久,刘厚田汇高冰洁挨人做工作,给证人施加压力,把卓仁气得七窍生烟。又接到省纪委王晓强副书记电话,问了调查情况后嘱咐要客观、准确、稳妥,注意不要出偏差。他觉得这个电话很奇怪,一打听办公室,知道是桑彬找过王晓强。两件事加一起,气得他发疯,打电话让张军立刻回来见他。

张军,你必须说清楚,你真能阴谋,怎么策划的?这手挺厉害呀。卓仁吼道,已经气急败坏,失去往日的斯文。

卓处长,请你把话说明白再发火好不好?张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进门就挨训,也很恼火。

你装什么糊涂!桑彬上省纪委告我,高冰洁四处串连,给证人施加压力,你不指使他们敢吗?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是破坏调查工作,你必须承担全部责任。

我这些天一直在乡下,我指使谁?我什么事都不知道,我承担什么责任?张军生气得扭头就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不用嚣张,到时新老帐一起算。卓仁说。

我等着。张军满不在乎。

回到办公室,张军把桑彬、马凤举、高冰洁叫到办公室,弄清来龙去脉后,只平静地说了句:这么弄,好像我真有啥了似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净添乱,帮倒忙。就让各位走了。回到家,说起去方寿的事,他埋怨高冰洁,你真是傻透腔了,那是可能的事么?自讨没趣。

那就这么挺着?

张军嘴唇嚅动着没说什么。

张军走后,卓仁气得在屋里团团转。简直反了,反了,办案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这茬儿,竟敢背后串连干扰办案,竟敢当面顶撞自己,伤害自己的尊严,这还了得?如此下去,还有谁听我的?案件还怎么深入?他立刻决定,从省纪委要人,充实加强检查组,尽量少用本地人,特别在一些关键问题上不让他们插手。他又让办公室通知晚上七点钟在小会议室召开县委会,所有人员必须参加,扩大到县直科长。

同志们,省联合检查组已经工作一个多月,工作艰难,但还算顺利,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卓仁慢条斯理的语调里透着威严,据目前掌握情况看,乌苏县的问题很多,有的甚至十分严重,骇人听闻。讲到这里,他提高了语调,可是,正当查案向纵深发展时,却遇到干扰,遇到阻力。有人上窜下跳,四处串连,订立攻守同盟,给证人施加压力,逼迫检举人撤回检举,还有人公然到省纪委喊冤叫屈,污蔑检查组不实事求是,移花接木,添枝加叶,栽赃陷害。这是什么问题?这叫阶级斗争新动向,恰恰暴露他们问题严重,心虚见不得人,妄图以此掩盖他们的错误。他们向党和人民发起了疯狂的反扑,正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同志们,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决不可麻痹大意,丧失阶级观点,看不到激烈复杂的阶级斗争。我在此正告一些人,放弃幻想,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要螳臂当车,蚂蚁撼树,否则,到头来,必然粉身碎骨……

卓仁措辞严厉,语调严峻,表情严肃,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让人毛骨悚然,大气不敢出。张军、桑彬知道卓仁所指,表情尴尬,麻搭着眼皮,眼不转珠地看着桌子上的笔记本,其实,上面的字一个也没看见。按常规开会临结束时,卓仁应当询问一下张军还有什么要说的,表示尊敬,这次,他讲了近一个小时,然后就宣布散会了。张军本来想就工作强调几句也没了机会。

什么事?高冰洁见张军阴沉着脸回来。

都是你们干的好事!已经上升到反扑、破坏上去了。

不就是想让人说点实话吗,有那么严重吗?

等着吧。

三十四  别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子

运动骨干分子掌握和揭露张军等人的问题,多是一些具体事和表层现象,深层次、实质性的谋划知道得不多。要想掌握要害问题,只有打开县委、县政府班子中的缺口,才能逐步扩大战果,集中力量打击重点目标。缺口选在哪呢?卓仁把县委几个委员名单看了一遍又一遍,把他们近期表现逐个进行分析比较,最后在两个人名字上画了三角符号。

今天是国庆节。卓仁早晨起来给家里挂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妻子埋怨话语,他说明了县里调查工作处在关键时期,对不能回家的理由做了耐心解释,撂下电话,向县公安局走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是个埋汰秋。进入九月下旬,天总是阴沉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伴着渐渐强劲的西北风,一场比一场凉的绵绵细雨,哩哩啦啦地下了十多天,山川、田野、村庄都笼罩在烟雨中。泥泞的田地里,熟透的庄稼又重新灌满雨水,耷拉着的叶子上滴答着水珠。阴凉潮湿扑打在人们身上,冷在人们心里,不时打着寒战。行人不由自主地裹紧衣服,缩着脖子,似乎这样就暖和些。

因事先有电话约定,黄尤贵在办公室沏好茶等待卓仁。他能猜到卓仁是来调查情况的,但具体内容他无法预料。县城不大,这一个月左右时间,风云变幻,天翻地覆。检查组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开始,他并不以为然,感到检查工作不过是例行公事,转上几个圈后即打道回府。渐渐地,从检查组调查内容和对象看,凭自己多年的政治、公安工作经验,他脊梁骨飕飕冒凉风。如果有一条能查实并定性,足以置人政治生命于死地。他已经觉察到检查组是肩负使命,有目的、有准备而来,要在乌苏县下狠茬子,整出点名堂,否则,不会轻易收兵。县里正处于重要的历史转折阶段,自己也处于如何选择的关键时期。凭心而论,他知道县委、张军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但绝非那么严重,主观上也不是有意识的,自己应该站出来替县委说句公道话,搭把手把悬在峭壁上的张军拽上来。但从检查组架势看,来者不善,如果自己站错队,轻者阶级立场不坚定,旗帜不鲜明,失去进步机会,影响仕途。重者被认为同流合污,跟着挨处分。到底该如何,他时常权衡比较。他知道,迟早在检查组面前要有个态度,应早些做好思想准备,以免仓促上阵乱了手脚,这一天终于来了。

“卓处长,这是正宗的西湖龙井茶,平时舍不得往外拿,你来了,咱们品尝品尝。”黄尤贵把茶杯放在卓仁身边的茶几上,又说,“今天是国庆节,别人都在家休息,享受天伦之乐,你却远在我们县辛苦工作,听说家还有重病在床的老母,不容易呀,你的敬业精神真是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啊。人哪,是金子放在哪都放光。你才来一个月左右,可群众反映非常好,说你思想深刻,工作有韬略,作风扎实深入,体察民心,代表民意……”

“好了!咱不说这些了。”卓仁摆摆手打断黄尤贵的话,实际心里却很舒服。他把话切入正题,“你是公安保卫战线上的老同志,阶级觉悟高,政治敏锐性、洞察力都比较强,你不用谦虚,这是大家公认的。经过一个多月时间的调查,虽然还没最后下结论,但可以肯定地说,你们县存在着激烈的、尖锐的两种思想、两个阶级的斗争,有些问题非常严重,关系到党组织变不变色,政权掌握在谁手里,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一系列重大问题。在大是大非面前,检查组希望你能站稳立场,对党和人民高度负责,挺身而出,大胆地揭发检举县委和张军等人问题,做促进派,不当尾巴,这也是共产党员党性的表现,相信你会这样做的。党组织对每个人的表现都明察秋毫,记录在册。你过去少阶级分析、原则性不强,对一些错误盲目服从,不能开展斗争并做一些错事,但只要在这次调查中积极检举,敢于斗争,检查组不但不予追究,还要给你记功表彰。怎么样?我说不少了,你表个态。”

“卓处长,县里领导干部这么多人,你能跟我说这些话,那是你对我的信任,也就是组织对我的信任。”黄尤贵受宠若惊,赶紧表白,“过去跟张军跟得挺紧,对他关心较多,那主要是想维护主要领导威信,只看到他年轻、有文化、有才,没有全面深刻分析他的思想观点,特别是一些行为的动机。经你一指点,我开始有了认识,一定改,一定改。”

卓仁点点头表示理解,掏出笔记本说:“那你就把县委和张军的问题谈谈,你说的肯定很有价值。”

黄尤贵给卓仁杯中填满水,也借此机会思考一下。然后,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黑皮笔记本,但没打开,坐下说:“我们这个张书记确实有才,这点得承认。主要问题就是阶级观点模糊,特别表现用人上、党员发展上,任人唯才,不考虑家庭出身、本人历史问题。生活作风上先孕后婚,吃吃喝喝,拉拉扯扯,我看不惯,但也顶不住……”

“你具体说说有哪些表现。”

“先说阶级观点和阶级政策。” 黄尤贵说,“我们这同苏联只是一江之隔,是‘国防地带’,历朝历代都给以高度重视。日伪时期为了实施对苏战略,除了修建军事要塞之外,还加强军、警、宪、特、政力量,人员简直多如牛毛。日本战败后,这些人又被国民党收编。解放了,但这些人还在,心没死,再加上地主、富农,是一股人数不少的政治势力。在这工作,阶级和阶级斗争这根弦要时刻绷得很紧才行。可我们县呢?却把一部分恢复公民权的地主、富农吸收入合作社,说是便于管理监督,稀里糊涂都入了社。这是今年七月的县委文件规定的,并把地主、富农参加合作社当成经验在各区领导干部会上传播。”说到这,他把笔记本打开,征求卓仁意见,“这样说行吗?”

 “很好。你还有记载?”卓仁有些惊讶。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是职业养成的习惯,也是个人爱好,便于查找。”黄尤贵接着说,“去年二月份在县区干部会上还公开提出,‘不是反革命分子的新富农就可以团结。’我就想不通,新富农也是富农,也是靠剥削起家的,应限制打击,怎么能团结呢?这是什么阶级观点?对了,去年春节时,张军还给富农拜过年,动员他入了社,并选为计划委员。结果这小子到处宣扬县委书记常来他家,要给他安排工作,影响非常不好。”黄尤贵翻过一页,拿出一张纸说,“这里是‘国防地带’敏感区,日伪时期对他们认为不可靠的居民都清洗后移,可我们县去年九月实行民兵普编时,不顾省军区指示,在全县武装干部会议上公开让有公民权的地、富子弟和伪警察、特务加入民兵。这有个统计表,你看看就知道有多么地严重。”

卓仁接过统计表,数字很清晰:全县一千七百九十一名民兵。其中地、富子弟六十二名,伪警察、特务三十一名,有杀父和杀亲之仇的三十七名,共计一百三十名。卓仁盯着统计表紧蹙眉头说:“数字最能说明问题,真是这个数字,问题就更严重了,这个数字准确吗?”

“保证没问题。加强内部对敌斗争是我们公安局的工作重点。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和地主、富农都在我们掌握之中,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对这些人布控。”黄尤贵又无可奈何地说道,“为这些事,我在县委会上公开抵制、反对,还吵吵起来,可抵制不住。近些年,由于阶级观点模糊,执行阶级政策有偏差,地富势力抬头,甚至有往回要土改斗争果实的。一些历史有问题的人进入党内,进入各级班子,特别县级班子。”

卓仁眼睛发亮,很感兴趣。

黄尤贵在笔记本中翻找到其中一页说:“张书记富农成份是公开的,分了自己家财产。可王玉石就不同了,他家本来应该是地主,谎报贫农参加工作团,四七年被清洗,后来又入党提干,一直到今日,一步步都是张书记一手提拔起来的。王玉石家庭成份你们已经清楚,但你们可能不掌握他是怎么当上县委副书记的。”说到这,黄尤贵有意停一下,喝口水,见卓仁急切的目光又接着说,“省里对王玉石家庭成份有争议是清楚的,报县委委员、宣传部长时省里没批。张书记到省里做工作,省里批了。报副书记,第一次省里又没批。张书记又到省里做工作,拍胸脯,打保票,省里才批。他们过去长期在一起共事,有感情,但不应该丧失原则,明明知道他家成份不好,还硬往上拽。还有曲丰德入党问题,他是三青团员、一贯道道徒。支部几次讨论没通过,在县委会上,张军大发雷霆,责问为什么不行。当知道因为历史问题不清时,和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严厉限期我发个照会,把曲丰德问题搞清。王玉石也授意支部发展曲丰德入党。照会回来后,证实曲丰德父亲是特务,我向张书记汇报,张书记也没反映。由恩甲,那是国民党员,据查证,还是组织科长,为了培养发展入党,请专人到公安局要给搞个结论,我很有意见。”说到这,黄尤贵已经十分气愤,“张军、王玉石、杨川跃、桑彬还有祝县长经常在一起吃喝,杨川跃醉酒骂街,影响非常不好。”

卓仁又耐心地听黄尤贵介绍了一些其他情况,挑有用的记着,直到黄尤贵没有内容了,对他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这才告别黄尤贵回到招待所,派人找到副县长甄仁有。首先,他严肃让甄仁有交代诱奸白云一事,使甄仁有立刻耷拉下脑袋,没了精神,表示一定以实际行动痛改前非,时刻听从党组织召唤。第一步目的达到后,卓仁向他阐述了乌苏县存在的问题及其严重性,表明检查组态度,希望他能旗帜鲜明地站在检查组也就是省纪委一边,勇敢地检举揭发问题,将功赎罪。在得到他确切的态度后,开始核实他带队去医院检查工作时张军要他狠整李志新问题。

“张军没那么说,”甄仁有纠正,“张军交代下点茬子,好好教育教育他。”

“那还不是一回事?”卓仁讥讽,“在打击报复李志新问题上,你是马前卒,起到了冲锋陷阵作用,应负很大责任。听说李志新准备把马卖了当路费告到中央去,甚至要投井自杀,你们把人逼到什么份上!在打击报复王明华问题上,你也起到推波助澜作用。”

“是,是。”甄仁有耷拉的脑门上沁出密密黄豆大的汗珠子。卓仁又问了一些问题,见甄仁有并不掌握内情,就训导说,“你不仅要认识自己问题,还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问题,敢于斗争、批判,回去认真地回忆一下,把知道的问题写出来。”

“好,好。” 甄仁有鸡啄米般点头,抖掉一些汗珠子。

甄仁有走后,卓仁认为应争取祝县长支持,起码他不跳出来反对。还有,桑彬是组织部长,参与制定政策和重大问题策划,是个关键人物,一旦他肯配合,调查将取得重大突破。他决定先找祝县长谈话。祝县长是一方正职父母官,为表示尊敬,相约后,他亲自登门到祝县长办公室。

“祝县长,我们来县里时间不短了,这是和你第一次正式调查谈话。”卓仁平静地说,“据调查掌握,县里在用人、阶级政策等方面存在着严重问题。你和张军是县里主要领导,难辞其咎,希望你能站在党和人们的立场上积极揭发检举问题,求得组织上对你的谅解。”

“那时,那是。”祝县长眨巴着眼睛,应承着,“从哪说起呢?”

“一般问题我们都掌握了,你主要说说高层策划时的情况。”

“我呢,在政府抓行政工作。”祝县长眼睛一下接一下眨巴,掂量着用词,“发展党员、提拔干部、精简下放、民兵队伍建设都是县委的工作,我不过问,不在我职权范围内。”

“你还是县委副书记嘛。”卓仁想,这个滑头,一推六二五,休想。

“那都是王玉石、桑彬他们事先做出方案,拿到会上通过。”祝县长说,“一般,他们提出的问题我都举手同意,政府得支持县委工作嘛,哪能戗茬呢?不然,就会闹矛盾。原则性不强,不敢硬碰,盲从,这些都是我的严重错误,也是老毛病。县里工作如果有问题,我也有责任。对了,这些问题你们应该找找王玉石和桑彬。”

卓仁虽然心中很恼火,但仍然平静地说:“县里不是如果有问题,而是真有问题。你是思想有顾虑,问题不敢全部摊开。你应放下思想包袱,好好考虑考虑,咱们以后再谈。”

祝县长没说话,眼睛眨巴得更快。第二天,他没有上班,给政府办送来病假条。卓仁派人去他家以探望为名想证实一下。他正在下象棋,听说检查组来人,慌忙躺在炕上紧锁眉头,满脸痛苦,对所问之词,一言不发,只是一直哼哼。老伴一会儿端水,一会儿喂药,检查组的人一走,他又立刻恢复原态。一次疏忽,院门没关,检查组的人径直进来。正在下棋的他被逮个正着。尴尬之中,他自我解嘲说:“分散分散精力,减轻些痛苦。”面对检查组人所提的问题,干眨巴眼睛不回答,装聋作哑地里外屋张罗着烧水煎药。检查组人坐了一会儿无聊地走了。他捂着胸口说:“对不起,我就不送了。”

天,灰蒙蒙的,在斜风中撒下细雨。路面上非常泥泞,鞋底上粘了一层厚厚的黄泥,又沉又滑,时刻还得提防着摔倒。卓仁认为祝县长肯定知道情况很多又很重要,对问题定性举足轻重。他抱着很大希望去调查,但却没有收获。加上糟糕天气,他心情极坏,回到招待所,吩咐人打电话让桑彬立刻过来。桑彬已经到了,他的心情仍然没有调整过来。

“桑部长,检查组来这么长时间,查证核实不少重大问题,但没有一件是你主动向检查组汇报的。说明你的态度、立场必须及时调整,否则,对你不利。”卓仁知道桑彬难对付,决定先砸砸他的态度,再抓住要害问题制服他,“找你来谈两个问题,请你能积极支持配合。据我们调查张军、王玉石、你、杨川跃、还有祝县长,你们经常在工农饭庄吃吃喝喝,拉拉扯扯,都搞些什么活动,你要如实向组织交代清楚。”

哪里想到桑彬并不惧怕:“在一起吃点喝点那是融洽关系,总比整天打架、闹矛盾好吧?我们这些人能有什么活动?我们已经是县委领导,还能密谋推翻县委不成?”桑彬对检查组心中早就憋着一股气,看见卓仁那个阎王脸心里就不舒服,硬梆梆的话脱口而出,并且那样讥讽,顿时感觉心中痛快不少。

“那么这经济问题呢?”卓仁拿出五六张票据,在手中上下掂几掂,其中之意是看你如何说。

“那几张是欠据,并没说不还,以前也这样,还了欠,欠了还。没赖过账,也没白吃,更没贪污造假。”桑彬理直气壮。

“别人欠账行吗?这是利用职务之便。”卓仁紧追不舍。

“要这么说那是有毛病。”桑彬淡淡一笑。

“不是我这么说,才是毛病,事实上那就是错误,你不要狡辩。”卓仁被桑彬的一笑激怒,虽然努力克制自己,但声调已经不平和。

桑彬不吱声,低头看自己一动一动的鞋尖。

“第二个问题,你谈谈发展有政治历史问题人入党以及打击排挤工农干部问题,你和张军、王玉石是怎么样策划的,出于什么目的?”

桑彬很气愤:“怎么策划?精简整编省里有文件,有比例要求,不减他们几个也得减别人,减有文化、有能力的?任用一些政治历史有问题的人,是有历史背景的。四九年南下抽走一批干部,本地干部奇缺。省里让吸收一批旧知识分子到政府机关工作。光复以后,国家又分配来大约四十名流亡学生,如曲丰德等人,组织上对这些人进行了审查,问题严重的,审掉退回了。他们历史上是有这样那样问题,都是一般问题,没有民愤,没有罪恶,为什么不能用,对旧知识分子团结、教育、改造、使用是我们一贯方针,表现好就大胆使用……”

“啪!”卓仁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说,“你放老实点,你是组织部长,县里好多严重问题都和你有关,我们是掌握的。和你说,是给你个机会,看你能否主动交代,态度老实不老实,没想到你这么不识时务,你想顽抗到底吗?”

“啪!”桑彬也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瞪圆眼睛,不屑一顾地说:“你不要吓唬人,你以为你是纪检委的我就怕你?你看我不称职,可以撤我职。我还不伺候你们了呢!”猛地一转身,带倒了椅子也没去管,一摔门,扬长而去。刚走不远,只听身后“砰”地一声巨响。卓仁把暖水瓶狠狠地摔在地上,炸得粉碎。桑彬从招待所出来就回到家中,两个月没上班。组织部工作繁多,组织部长不上班哪行?中间,卓仁派人找过他两次,都被他顶了回去,他斜着眼睛说:“回去告诉卓处长,别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子,我不吃这套。我有错误,你让卓处长把我捆了。”卓仁没来,他也一直在家,收拾菜园子,下棋玩扑克,悠哉悠哉。

这些天诸事不顺。同祝县长、桑彬碰了一鼻子灰,在康明义那遇着个软钉子。康明义证实,在小品文见报后,王玉石确实找过自己,对他进行了批评。但出发点是维护县委和政府两个班子团结,避免引起误会。县里并没打击报复自己,反而认为自己能写点东西,有两把刷子,把自己调到县委政研室。卓仁很失望,但他从中分析出康明义确实挨过批评,这就足矣。

三十五  逐步升级

气温骤降。飘飘洒洒的斜风细雨,忽然变成纷纷扬扬的雪花,连续下了一天两夜。近一米厚的皑皑白雪把大地捂得严严实实。阴雨天时,农民从雨水中抢粮食,现在,只好在雪中往外抠粮食。寒风中,他们的脚冻得如猫咬,手指冻得像胡萝卜。正在各区抢收粮食的县委委员们接到通知,要求明天返回县委,参加后天重要会议,除了特殊理由外,一律不给假。

张军提前回到县里。晚上七点钟召开紧急电话会议,就抢收粮食提出严格要求,能抢一棵是一棵,能收一粒是一粒,力争把损失降到最低限度。电话会议结束,已经近八点了,没了吃饭地方,回家又来不及,到食杂店买了一包光头饼边吃边向招待所走去。卓仁约他谈话。

卓仁正在伏案看材料,见张军进来,抬头看一眼,示意坐下,又低下头在一沓材料中找出一份材料,坐直身子,字斟句酌冷淡地说:“张军,我代表省纪委检查组同你谈话。希望能引起你的重视,严肃认真地对待这次谈话,我们在这工作了两个月时间,整个检查核实工作基本结束。从目前掌握情况看,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县委和你个人的缺点和错误,远比检举揭发的严重。”说到这,卓仁指指案头近半米高的调查材料,“乌苏县委的问题能不能彻底解决,你是关键。检查组希望你能深刻反省自己,主动积极地检查认识问题,挖掘思想根源,给大家带个好头,以求组织从轻处理。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这些问题性质十分严重,如果顽固的坚持错误,一意孤行,到时谁也挽救不了你。以上是检查组集体意见,当然,也征求了省纪委意见,何去何从,你表个态度。”

卓仁的话仿佛使张军挨了一闷棍,有些发懵。检查组的活动情况,不时吹进张军的耳朵里,并有好心人提醒他注意,及早思考对策。每次他都不置可否地笑笑,阴天下雨不知道,自己干了啥还能不知道?不过是有人挟嫌报复而已,调查一番,交换一下意见,最多批评批评了事。别人说啥他不往心里去可以,卓仁如此归类上纲上线,他有些受不住。

“张军,你说话呀!”卓仁见张军呆呆好一会儿没说话,提高了声调。

“啊?啊。这个——”张军这才发觉走了神,利用垫话的当儿,稳稳神后略加思索说:“工作中缺点错误是存在的,有的还很严重。只是还没来得及认真思考归纳,更没有深刻认识危害性。这么办好不好?给我点时间,我认真地回顾一下过去工作,从主观上查找原因,给检查组一个满意答复。”

“谈问题要准要实,找根源开掘要深,谈危害要抓住关键,不要躲躲闪闪,要不怕丑,不怕疼。给你两天时间准备,后天召开县委会,你中心发言,给大家做个样子,开个好头,为将来问题处理有个良好开端。”

街上,县广播站的大喇叭放着歌曲:“合作化的农村,一片新面貌,社会主义的根子扎得牢又牢……”张军信步走着,脑子很乱,胀乎乎的,嗓子有些发紧。在一个地方工作时间长了,缺点错误是难免的,即使是好事也会因看问题角度不同而有杂音,更何况自己是主要领导,好事或好解决的事下边都办了,难办的事都来找自己拍板定夺。自己没有退路,又不能推托,只能在是与非之间选择,多半都是得罪人的事。日积月累,自己便成为矛盾的焦点。自己一直以为上级党组织会正确评价自己,给自己理解和支持。听了卓仁一番话,他很生气,也更委屈。检查组不但不给自己撑腰,反而替那些落后层次人打击自己。把那些互不相连的事例用阶级和阶级斗争串连起来,上纲上线,特别是把所有问题 同自己富农出身挂起钩来。想到此他不寒而栗,又很心酸。由卓仁谈话联想起四七年被清洗回家,要我这个富农子弟怎么做才能不被另眼看待呢?难道还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众人看看?同样一件事,由于自己家庭出身不好,别人会对自己多一分思考,自己也要多一分顾虑。同样的县委书记,自己感到底气不足。在那些根正苗红的县委书记面前,更是矮三分。自己在前面没死没活的干工作,背后总有人在端枪瞄着自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击中倒地……

本来想边走边琢磨检查内容的,但是这些想法缠绕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挥之不去,赶之不走。不知不觉中,走到郊外的河堤上。天空,乌云终于变作一场大雪落到地上,留下明亮的月亮和眨着眼的星星。地上,皑皑白雪映着月光,散发着寒气。他从堤东走到堤西,又从堤西走到堤东。月夜静静的,脚下白雪的“嘎吱、嘎吱”声伴随着他,委屈和心酸缠绕着他。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发胀的脑袋渐渐地冷静下来。他相信党组织会正确对待自己的。上次清洗过后不是又留用了吗?还让自己当了县委书记,说明党组织还是信任自己的。工作中存在一些缺点错误,检查检查,总结一下经验教训也有好处。自己经常批评别人,难道就不允许别人批评批评自己?想通了,他急速向家中走去。

亲热一番后两人说起写检查的事。

“卓仁那小子挺阴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下狠茬子整倒你。你可别轻信他,别啥事都往自己身上搂,即使有的事,也要尽量往轻里说。”高冰洁头枕着张军的胳膊,一边抚摩着他的脸一边说。

“往轻里说不但过不了关,还落下个表现不好的名声。捞个好态度,就是给个什么处分也能轻些,况且我觉得也没有什么过大格的事。”张军平静地说。

“王明华那帮玩艺儿传得可邪乎了,什么反攻倒算,妄想变天,你是整个浪的一个阶级敌人,这些天把他们得意得什么似的。”

“他们说话不算数才什么都敢说,反正也不负什么责任。”

“你可别大意,那是有来头的,卓仁是他们后台。”

“卓仁个人也定不了什么事,最后还得省委定性结论,省委不会冤枉好人的。”

“你这个人就是心眼实,省委书记又没来,好坏还不是凭卓仁那张嘴上下一碰,做蜜不甜,做醋可是酸的,小心点好。”

“那也得重事实嘛,别把人想得那么坏。”

“哼,你总想别人多么好,你早晚得栽在这上。”高冰洁扭过身去,随手拉灭了灯。

张军到农业科找个屋子,关了两天,写检查材料。

县委召开扩大会议,吸收委、办主任参加。王玉石主持会议。在讲明会议目的、方法、步骤后,请卓仁作指示。卓仁面对张军坐在长条会议桌中间部位。他习惯地清了清嗓子后,面无表情地说:“根据检举,我们对县委及张军个人压制批评、干部政策、阶级路线、政治生活和私人生活问题进行了大量的调查取证。从结果看,某些问题非常严重。通过这次会议,由张军同志检查认识,目的在于教育大家和张军本人。希望张军同志不要避重就轻、推托责任。听取同志们批评帮助要虚心诚恳,抱着积极欢迎的态度,有则改之,无则加免。其他同志要抱着治病救人的态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胆提出问题,帮助张军同志认识错误,改正错误,防止个人主义作怪。在调查中发现,有的同志是缺乏对党对同志负责精神的,比如桑彬同志,调查中拒不提供情况,今天又拒不到会,这样的同志在后期组织处理阶段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卓仁扫视一下会场,见大家都严肃得大气不敢喘,收到了预想效果,又补充道,“会议内容保密,任何人不准随意对外乱讲,这是纪律,提醒大家注意。”

“我完全同意卓处长的指示,并以此来指导我的检查。”张军表示态度,“这几天,我对自己做了深刻反省,我的问题是严重的,已经给党造成很大损失。因此,我要求同志们帮我清算我的思想,不要姑息迁就我的错误。否则,将会给党造成更大损失,对自己改造资产阶级思想也不利。自己有决心改正错误,争取做一名好党员。”接着,检查了压制批评、打击报复问题,先讲了“王明华思想作风有错误,但是自己对他教育缺少耐心,叫他反省,开大会批判,自己还讽刺他,致使他消极低沉。他向上级写信反映情况,是他的权利,自己又把他批评一顿……”“我自己不同意李志新和省政府李主席见面,是怕他向李主席反映县委的问题,对自己不好。检查县医院工作是李主席安排的,县委没有认真研究医院工作和县委配备干部不恰当问题,把医院问题都算在李志新身上。对李志新的认识带有框框,犯有印象病……”“对康明义写小品文批评会议,我是不虚心的,认为批评夸大其辞,总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己对干部批评不分场合,不实事求是,以批评压人,让人下不来台,致使一些人见自己,如同老鼠见猫一样,躲着走。对自己却要求不严,好听奉承话,特别不喜欢听批评话,一听反对意见心里就来火……”“关于干部政策问题,自己阶级观点模糊,存在任人唯亲现象。李清泉入党自己是介绍人,家庭历史没搞清,后来又被提拔了。高冰洁被提拔为县妇联副主任,客观上,县委书记职务是起了作用的,主观上也是愿意的。拟把赵洪洋提拔为县委办主任主要是爱才,缺少阶级分析。张齐清历史有些问题,但认为本人表现还不错,提拔为文教科长,现在看是不合乎标准的。对这些人的提拔使用,完全是个人印象,阶级观点模糊所致。对孙凤春等工农干部确实存在瞧不起思想观念。忽视这些人工作踏实和历史功绩,总看到没有文化的缺欠,经常说这些同志的短处,使这些同志悲观泄气。在一些场合也说过不拉屎别占茅坑的话。过分强调经济建设需要文化知识,变相地打击了工农干部,挫伤了他们的情绪……”“执行互助合作政策,左右摇摆,有些问题未弄懂就宣传。好大喜功,急于求成,合作社发展过快,户数太多。有些工作如福利设施,兴办托儿所,都是脑袋一热就提出来,让其他领导很为难……”“在和高冰洁的婚姻方面,生活作风不严肃,对党不忠诚不老实,‘三反’时向组织说了不和高冰洁结婚的假话,又先孕后婚……”“喜欢别人崇拜,奉承自己,甚至打击县委其他领导,以抬高自己。第二次政府委员会上,县长事先征求了我的意见,但在会上自己发言把祝县长发言给否定了,以显示自己高一筹,影响祝县长威信,破坏了团结。遇有不同意见的,就告诉别人转达这是我说的,以权压制不同意见。喜欢听张书记指示之类的话,认为自己了不起。会议研究问题讨论时间短,自己过早作结论,一言堂。有的问题通不过时,强词夺理,压制委员意见……”“所犯错误造成三点危害:一是下面不敢提意见……二是不按党的政策办事,使一些人认为干部政策变了。三是给党抹了黑,造成了一些干部不安心工作,要求离开乌苏县。”

“这次检查心情很沉重,很痛恨自己。上级党组织及时让我进行检查,是挽救我,关心我。”张军结束检查时诚恳地说,“产生上述问题原因,是自满情绪作怪,严重的个人主义,过高地估计自己,好像有了资本似的,请同志批评。”

卓仁听着张军的检讨,开头还觉得可以,虽说深度不够,但还是说到了阶级观点模糊、打击报复、压制批评、排斥打击工农干部问题,但越听越不满意,脸越来越阴,最后干脆不怎么听,而是伏在会议桌上写讲话提纲。待张军刚讲完,他立刻接过话来说:“张军的检查比过去个别谈话有进步,有些错误有了认识,但总体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有些问题不十分虚心,极不冷静,认识不到位。清算资产阶级干部政策、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还不彻底,似是而非,在思想上存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心理,纠缠在细枝末节上,实际是存在顾虑,不敢深挖思想根源和阶级根源。张军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干部政策,也可以说是派别性干部政策,任人唯亲,是靠着亲戚关系和私人感情提拔调动干部的,对有些人不讲阶级政策。由拉拉扯扯、提高自己威信,发展为资产阶级的个人崇拜。张军是以资产阶级感情对待工农干部的,很冷酷,但对知识分子感情深。顺者提拔,逆者打击。工农干部受到排挤打击,致使工农干部悲观失望。清算资产阶级干部政策和个人主义这仅是其中一部分。据调查,张军还有很多和很严重的问题,但在检查中却没涉及。认识问题决不能这样避重就轻,躲躲闪闪。张军一定要清醒认识到,自己不检查认识的问题,组织上一样可以据调查而结论。争不争取当一名党员和做革命工作,在于最后的决心和态度。再不忠实地认识错误改正错误,最后要自己葬送自己。你为党作了不少工作,党组织不愿踢开你,抛弃你。”卓仁说到这,感到把话说透了,到位了,转过话题,“这是对张军讲的,也是说给各位县领导听的,特别是犯有严重错误的同志,必须端正态度认真检查,不要侥幸过关,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能拯救自己?那只有自己。今天,张军的检查是不合格的,大家要本着负责态度,对他进行帮助。参考大家批评、帮助,张军同志要重新准备一个检查材料,重新检讨。现在,就由大家对张军进行批评帮助,看看谁先发言。”

卓仁一席话,四座皆惊,人人自危,低下头去,盘算该如何是好。

“我先发言,算做抛砖引玉吧。”众人刷地抬起头。黄尤贵正在翻开笔记本。张军的检查无论成功与否,都要构造一个检举和批评场面,形成一种态势。因此,在会前,卓仁特意找黄尤贵和甄仁有做了交待,让准备几颗重镑炸弹,把气氛轰起来。黄尤贵神态严肃,气调沉重,把已经向卓仁汇报的内容重复了一遍又说:“大家都知道的,我就不重复了,说几件不知道的。由恩甲是国民党员,还有县国民党党部组织科长之嫌,五二年在张军支持下提为农业科副科长。因要拉其入党,还派人跑到公安局要给搞个结论,对此事我很有意见。曲丰德家庭历史照会证实其父亲是中统特务,我告诉张军后,张军居然没有反映,并没重视此事。这是表面,实际是想让他入党。才井春老丈人是历史反革命,其哥哥是特务,社会关系复杂,张军却把他从一区调到武装部,掌握枪杆子。才井春到长春看他哥哥,张军告诉他打听一下张连贵。张连贵是特务机关班长,与张军爷爷关系很好,光复时跑到长春。请问,阶级立场哪去了?张军和高冰洁结婚,那是因在哈检查怀孕才被迫结婚的,影响非常不好。综上所述,身为县委书记,拉有历史问题人入党、提干,破坏党的农村阶级政策,执行资产阶级干部政策,压制批评,打击报复,我认为他不是不清楚,也不是不明白后果,恰恰相反,这可能正是他的目的所在,是阶级和阶级感情所致。我暂时检举分析这些,不一定深刻。”

黄尤贵的话,使在座的心惊肉跳。卓仁觉得还应更深刻些,不太够劲。张军觉得有些玄乎,气得胳膊微微颤抖,但脸上尽量显示平静。会议室内气氛紧张,没有人敢接茬发言,死一般的肃静,冷场了。甄仁有没敢低头,只感觉浑身发冷,稍微犹豫一下后,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我来说几句。”众人这才把头又齐刷刷抬起来,暗自长出一口气。

“我说说李志新的事。”甄仁有大致介绍了事情经过和他去医院调查处理事宜,然后说:“现在仔细分析,张军是借着省政府李主席让调查医院这件事,有意安排打击李志新,不仅没让检查管理混乱、经营不善、医疗事故等问题,我临去调查,张军还特意交待我要好好整整他这个刺头。李志新向李主席汇报过县里情况,你吩咐狠狠整他,这不是打击迫害检举人又是什么?在乌苏县谁还敢炸刺!张军把这种思想作风也带到县委班子的政治生活中,个人意见第一,一言堂,研究工作从来不让别人充分发表意见,压制别人,抬高自己。五三年大丰收,竟然有人吹捧是张军领导的伟大结果。为了出风头,成立县委青年篮球队,到处抽调打球好的青年到党群部门,而将一些称职但不喜欢打篮球的干部调到区上,引起很多干部不满。还有一些,今天就说这么多。”说完,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左右溜两眼,赶紧低下头去。

会场短暂的沉默后,卓仁冷冰冰地对祝县长说:“祝县长,你和张军都是主要领导,知道的事肯定很多,请你谈谈。”

祝县长从请假休息后一直没上班。为了能让他参加会议,检查组没出面,让县委办公室通知他开重要会议,没说内容,他这才来的。一进会场,发现气氛不对,再听内容,才知如此,心中有被欺骗的感觉,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张军有点个性,急躁些,不服输,不甘落后,平时和自己也有不顺畅的事,但总体还是好同志。这样对待他,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吗?因此,他抱定一言不发,始终半眯缝着眼睛、低头,双臂伏在桌面上。听卓仁点了自己名,这才慢慢地直起身子,使劲眨巴几下眼睛说:“这个,啊,事先不知道会议内容,没做准备,这类事弄准了才可以说,我回去准备准备再说。”

“现成的事摆在这的,如揭发检举张军、王玉石指定的培养发展党员对象有问题,你总应知道的吧,持什么态度?”见祝县长推来挡去的,卓仁心里已经不是滋味,同时又担心他这么一横,会议进行受阻,于是拣出黄尤贵揭发的发展党员问题打他的态度。

这个,这个,我呢,抓政府工作,不抓党群,怎么发展的,发展谁,我都不知道。拿到县委会上,念个名单,多数不认识,也只好同意。同干部问题一样,往往越不认识的,越好通过,这些年,基层党委相继建立,发展党员都分口审批,一般不经过县委研究了。不了解情况,态就不好表。这么着,我回去通盘考虑一下,然后向你汇报。

卓仁心中明白这是推托,满肚子憋着气,但他意识到不能发作,再和他纠缠下去,不仅弄不出个结果,还会影响会议质量,动摇自己在众人心目的权威性。他就势说:“好好。”心中暗想,老滑头,你等着。

“卓处长,我说几句。”王玉石觉得尽管不好说,但这样会议,总得说几句话,不然容易弄出态度立场问题,今后在检查组面前不好办。想了又想,找了个自己认为既发言了又不是什么重大的问题来表示一下立场和态度:“张军同志在婚前问题上对组织不忠诚老实。‘三反’时我和张军谈过,说坚决不结婚,但背地却暗渡陈仓,两面三刀,影响很坏,接生员也反映不道德。对闫淑萍打击报复也没检讨。闫淑萍认为把她调走,就是为让高冰洁当妇联主任……”

“好了,如果就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不痛不痒的就别谈了。”卓仁不客气地打断了王玉石的发言,“我公布两组数字给大家听,分析分析是什么问题。第一组,张军主持县委工作以来,在县直机关、学校发展的五十一名党员中,有问题的十五名:三青团员两名,日伪特务、伪官吏各一名,政治历史不清三名,隐瞒地富成份的四名,隐瞒家庭政治问题的四名。第二组,全县一千七百九十一名民兵中就有地富子弟六十二名,伪警察、特务三十一名,有杀父或杀亲之仇的三十七名,共计一百三十名。数字最说明问题,可它又说明什么问题呢?大家都有头脑,可以想。今天会议开到这。我再强调一下张军的检查材料要重新写,再开辟时间重新检讨。张军应该清醒了,要下最后决心,这是争不争取还做一个党员和继续做革命工作的大问题,党组织不愿踢开你,不想抛弃你,你更不要自己葬送自己。”说到这,把头转向王玉石,“两天后继续开会,王玉石作检查。我提醒你注意,不要整那套弯弯绕,胡扯六拉地作表面文章,你重点讲清在发展党组织,执行干部政策上的问题,怎样策划的,什么目的?另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交代你的家庭成分问题,到底是贫农还是地主、富农。”

散会了,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像躲避瘟疫一样逃离会场。没有不透风的墙,卓仁虽然强调对外保密,但人多嘴杂,会议内容很快传开了。三里地无准信。有的说张军被批判斗争,有的说被撤职了,有的说马上就要被抓走了。

武装部刘新没有离开会议室,凑到卓仁对面坐下。见卓仁正在低头整理笔记,他怯生生地叫道:“卓处长!”

“你没走。”卓仁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一边写字一边问,“有事呀?”

“我想说说吸收地富子弟加入民兵的事。”

“好哇。”卓仁兴奋地立刻放下笔,“说说。”

刘新翻开笔记本说:“卓处长,当初张书记和我们武装部吸收地富子弟加入民兵组织是根据东北军区司令部人民武装五二年第十二号文件精神操作的,结合……”

“原来你是替张军来掩盖的,并不是揭发检举的。”卓仁立刻撂下脸子,“别跑这来蒙人。文件我已研究透透的。文件中要求慎重地吸收,你们吸收多少?当过伪警特的也混进了民兵队伍,再说,这里是国防边境地区,执行文件不能和内地一样,你们别拿文件当挡箭牌了。”

“好像没有伪警特加入。”刘新有些叫不准。

“那么就是我在栽赃了?”卓仁反问。

“那哪能呢,那哪能呢。”刘新苦笑着说。

“我正想和你谈呢。”卓仁合上笔记本,严肃地说,“你个人主义很严重,无原则,丧失立场,不执行省军区指示,而听从张军的阴谋主张,将地、富子弟,伪、特、警分子,吸收到民兵中来,对错误负有很大责任。不但知错不举,反而帮助张军掩饰错误,性质是很严重的,你必须认真做出检查,并揭露张军的真正目的。”卓仁停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没什么新问题,你可以走了。”

机关食堂晚饭已经开过,没了闲杂人。张军、王玉石、杨川跃、刘新陆续到来。

管理员把菜端上,酒倒上,把窗帘挂好,自觉地退出去。一天时间,大家仿佛成了路人,默默无语,自顾自地慢慢品酒吃菜。杨川跃不习惯这个场面,抓起酒杯一仰脖倒进去,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大声嚷道:“操,怕个屌,他能把咱们怎么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该喝就喝,该吃就吃。”给自己倒上一杯,端起杯,“来,干!”大家也都喝干了。菜没怎么动,一斤半六十五度老白干进去了。四个人一斤半酒,虽说度数高,但平时喝进去没啥事,可今天心情不好,借酒浇愁,喝闷酒,醉得快,此时,大家已醉眼朦胧。

“管理员!”杨川跃喊,见管理员过来,说,“再,再来一壶。”

“这——”管理员见状,不知如何是好。

“是没有酒还是怕,怕我们不,不给钱?”杨川跃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管理员。

“喝不进去了。”张军打了个嗝,“别来了。”

“再来一壶,能喝多少算多少。”

一壶酒,每人又喝一杯,都彻底醉了。杨川跃跑到屋外煤堆撅个屁股哇哇吐。王玉石蹲在屋内墙根呜呜大哭,一边哭一边反复地叨咕:“我这回算完了。”刘新头耷拉在酒桌上睡着了。张军还算行,走路略有些晃,临走,告诉管理员找两人把他们送回去。

张军酒醒时已经是第二天天明,头昏昏沉沉,胃里火烧火燎,浑身乏力,仿佛得了一场大病。见张军清醒过来,高冰洁边穿衣服边说:“怎么样?冲我话来了吧?这才刚开始,难缠事在后边呢。”临下地,愤愤地又说,“一看卓仁那个阴损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张军没说什么,躺到快上班了,没吃饭,草草洗把脸,到办公室写检查材料。

王玉石蹲在墙根越哭越凶,任谁也拉不走。无奈,管理员只好把他扶到厨房里间的火炕上,强摁着躺下。回头又和炊事员把刘新抬到火炕上,头顶处放个脸盆。不一会儿,刘新便“哇哇”吐了半盆。管理员捏着鼻子端出去倒了。杨川跃在煤堆吐后清醒不少,摇晃着,骂骂咧咧地回家了。

几个人喝酒的事很快被检查组掌握。

县委扩大会议如期召开。

卓仁平时的脸就阴沉沉的,属于不会笑那种人,今天生气,脸色更难看,仿佛能拧出水,两眼发出阴森森的光,使人不寒而栗。他清了清嗓子,略调整一下情绪说:“先同大家通报个阶级斗争新动向。随着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的深入,现在有的人不仅不起来积极揭发检举问题,反而替别人掩饰,企图开脱,扰乱阵线。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检查期间几个人凑在一起喝酒,订立攻守同盟,干扰调查,企图瞒天过海。我警告这些人,检查组和人民群众的眼睛雪亮,明察秋毫,你们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不要心存妄想,老实交代问题,深刻认识问题才是出路,党和群众才会谅解。”

王玉石在检查了发展党员整体工作后,态度十分诚恳地说:“听了卓处长发展党员统计数字后很受震动。我回去后又对积极分子情况作了分析,同类情况在积极分子中比例也不小,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从目的上说,当初只是想进入经济建设时期,应该发挥有知识、有文化人作用,党也有这方面政策。出于这个目的,多次开会研究,我也向下安排布置过,进度慢的我也催促过,没想到产生这么严重的危害,给党造成不良影响和损失。执行干部政策上的偏差和错误,初衷和发展党员相类似。只考虑一些干部历史上虽然有问题但不严重,仅看现在一时的表现,忽视了实质,缺少阶级分析。在一些场合也确实散布过经济建设时期没有文化的工农干部吃不开、不拉屎别占茅坑的错误观点,虽说有激励他们学文化想法,但伤害了他们的情感。”王玉石接着检查家庭成分问题,简要介绍了土改前和伯父家的经济关系,最后说:“现在仔细分析,我和伯父是一个经济体系,只是两下居住。土改清算时,分家证明掩盖了我家的实质,蒙蔽群众,划为贫民成份。自己也因此由工作团被清洗回家。但到乌苏镇当教员后仍报贫民,继续蒙蔽组织和群众,鱼目混珠,混到贫民阶层。我的这些卑鄙手段及恶劣行为,是对抗农民翻身运动和维持富农反动阶级利益的表现,是革命的敌对者,是犯罪的。”

王玉石的话,使一些人咂舌,互相传递着不理解的眼神。张军也奇怪,他怎么这么检讨起来,这不是饮鸩止渴吗?不能为了通过检查关啥都说呀!

只有卓仁很高兴,露出点笑模样:“王玉石的认识很好。这个问题认识到了,就明确了参加革命队伍究竟是为人民和共产主义而来还为个人主义而来了。再把发展党员和执行干部政策存在的问题同家庭成份联系起来,就找到阶级根源了,目的也就明确了。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党内问题,他是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份子。不是为共产主义奋斗,是资产阶级利益的代表。自己家是剥削阶级,经历过历次斗争,为什么不交待?是故意隐瞒。隐瞒自己成份,又帮助家庭逃避了斗争。发展有问题人入党,提拔有问题的人,信任他们。相反,打击鄙视工农干部,这就是资产阶级阶级性的反映,是阶级利益需要。是不是要壮大队伍,恢复失去的天下啊?这些都要从阶级立场去考虑,王玉石你还年轻,应老老实实交待,进一步深刻分析,以求党给出路,要背叛自己阶级,重新做人,这是初步结论,最后要由省委决定。”

听了卓仁的结论性发言,王玉石立刻耷拉下脑袋,一绺头发垂到脑门,灰涂涂的脸腮抖动着,两手垂在两腿间,两肩比平时窄了许多,由此,整个人也瘦小了许多。他知道检查组在调查自己的家庭成份问题。这是第二次面临家庭成份对自己的纠缠,这也是多年来的一块心病,心时常揪揪着很难受。这次他有些思想准备,但没有想到会成为阶级异己份子,并把工作中的错误同阶级立场联系起来,确定为有计划、有目的、有组织的活动。如此定性,今后的苦难在等着他。但他又不甘心,还想用自己的诚心请组织上对自己有个正确认识。所以,尽管心里很难过,仍没有过分表现,还抱有一线希望。

兔死狐悲,张军开始为自己担心。

王玉石落马,使各位委员如惊弓之鸟,纷纷先恭维检查组,后说自己认识迟钝,如今猛然惊醒,接下来就是义正词严地声讨自己,批判他人,揭发检举斗争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桑杉一直在家闹情绪没上班,在三番五次催促下参加了这次会议。桑杉坐在会议桌侧边,尽量避开卓仁直视的目光。他迟迟没发言,心中十分明白,卓仁不搞出点名堂,揪出几个重点人物不会罢手,硬顶着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随大流,简单表个态,检讨过关完事大吉。但他又不愿违心胡诌,颠倒是非,思考再三说:“对这次检查,自己不积极,思想深处有对抗反感情绪,没有放下思想包袱,即没有积极斗争,也没向检查组汇报,还帮助一些犯错误领导开脱,支持了错误,干扰了检查。”接着,他列举一些实例,检查自己参与了干部政策的制定和执行,存在着盲目性和阶级观点模糊问题,“在具体执行中,把原意扩大了,酿成失误,给县委工作造成很大损失。表现在压制批评,对一些工农干部处理、发展党员和提拔任用干部上。经常和一些人吃吃喝喝,给人造成亲疏远近之感,犯了组织工作大忌。”

“桑彬的错误是严重的,存在着严重个人主义,不讲原则,对张军,王玉石等人错误不仅不予抵制,反而帮助他们对检举人进行打击报复,积极支持派别性干部政策。在发展党员上唯张、王二人之命是从,忠实地执行了错误路线,对县委所犯错误负有重要责任。吃吃喝喝、拉拉扯扯,搞小集团。在检查过程中消极抵抗,竟然跑回家躲避起来,这个举动来身就是错误的。”卓仁对桑彬检查进行点评,“组织部特别是桑彬同志在这次调查中起了绊脚石作用。即便是刚才的检讨也不深刻,说明仍没有放下包袱,必须从极端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思想根源,去继续深刻认识。”

桑彬听了前边的评语,说多重他都不在意。卓仁最后一句话他十分反感。第二天,送来张病假条,又在家休息治疗。

轮到祝县长检查,已经是最后一个。祝县长眨巴几下眼睛,“这个,啊”地一阵后,照例说了一番深受教育之类的套话。“对乌苏县的问题,过去没有深刻认识,现在感到很震惊,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检讨自己有四个问题,“第一个是阶级斗争观念淡薄。自己这些年只顾抓行政工作,没有绷紧阶级和阶级斗争这根弦,只管低头拉车,没有抬头看路,没有从政治的角度观察问题,县委出了这么严重问题,自己全然没认识到,是个政治上的糊涂虫。”看似检查非常深刻,实际是把自己从政治斗争中剥离出来。第二个问题:“对上级有关指示理解不深,执行上有偏差。对知识分子团结、教育、改造、使用方针的把握上,团结、使用方面多,教育、改造思考少,特别是对有历史问题的人,教育、改造上注意不够,在执行中出现一些偏差。说明必须加强学习,提高政策水平。”他把导致犯错误的原因归结到执行政策水平,言外之意不是主观故意或是有目的。第三个问题:“把关不严。身为政府的主要领导,又是县委成员,在研究发展党员、提拔干部等问题上,只想这些不是自己分管工作内的事,充分相信组织部,过多考虑到是经县委主要领导原则同意的事,会上讨论问题时从来不认真负责地思考,都表示同意。没有替县委负责,没有替张军同志负责,自己很内疚。”第四个问题:“对王明华问题处理不当。县里比王明华重要的事多的是,开始没当回事,后来因这个同志有缺点反而检举别人又很反感,在事件发展中起到推波助澜作用。”

在王明华问题上祝县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合谋打击,把检举人变成被告,颠倒黑白。”卓仁接过祝县长的话茬不客气地说,“一些问题推得很干净,仿佛和自己没有责任,对县委的问题也没涉及,认识还要逐渐加深。不好谈的问题跟检查组直接面谈。” 卓仁话题一转,“休会三天,张军认真准备,这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希望你珍惜。同志们要根据别人的建议和检查组评语认真整理成文字材料报到检查组。对每一位同志这也是最后一次机会,所有的认识和态度,以这次文字材料为准,该如何办,大家自然清楚。”

张军住在办公室,白天晚上写检查材料。第三天早晨,把稿交给卓仁。晚饭前,卓仁把稿子退给张军。 张军把涂改得面目皆非的稿子重抄一遍后,已经是后半夜一点半了。抄着稿子,他把自己吓得够呛,话脱脱一个现行反革命,完全可以下大狱,甚至枪毙。

同志们,我的检查共分五个问题。”一,对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进行拉拢,提拔重用,对工农干部排斥、打击,甚至使之退职回家……二,发展政治历史有问题的人入党,改变了党组织内部结构……三,为了掩盖错误,对检举者有计划地名目张胆地打击报复……四,没能执行党在农村的阶级政策,公开提出团结新富农,致使地主、富农十分嚣张……五,政治生活和私人生活,充满歪风邪气,互相吹捧,互相包庇,宣传个人崇拜……张军在五个标题下把所有的问题分类归纳,升华上纲认识,足足讲了一个半小时。听得大家的心直哆嗦,仿佛眼前念稿的人不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而是国民党钻进共产党内的潜伏特务,被抓住后在交代自己的罪行。

“张军的检讨有很大进步,但有些问题的危害性在认识上有差距。”张军检查结束, 卓仁慢条斯理地说,“我给大家出几个思考题,帮助大家进一步认识分析问题:一,张军犯错误是阶级本质问题还是非本质问题?二,他的错误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骄傲自满情绪造成的,还是个人野心造成的?是否发展成为资产阶级在党内代理人?三,他有没有改造自己?是带着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参加党的,还是没背叛自己阶级,同情自己阶级,怀着对贫雇农的仇恨,进行打击报复?”卓仁出的题,令人毛骨悚然,就是黄尤贵、甄仁有眼珠转了转,想表现一下自己也没敢张嘴。沉默一会儿,卓仁自问自答:“张军当初参加革命是大势所趋,并没有从思想上完全叛变自己的阶级,没有完全肃清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树立无产阶级思想。这些资产阶级思想一遇机会就进一步得到发展,并带有个人野心,拉拉扯扯,搞小集团,破坏党的团结,执行派别性的干部政策,打击工农干部,提拔重用历史有问题的人,要改变党组织,改变干部队伍,这都是有利于资产阶级的,决不是极端个人主义就能结论的。这是说的张军个人。县委变没变质?是不是小集团?张军和王玉石两个人是主要人物,桑彬、杨川跃等人为随从和支持者,是个小集团,是在共同利益上结成的。两个书记的目的是企图以自己资产阶级观点来改变乌苏县党的组织和干部队伍面貌,体现在那些历史不清的人入了党,得到重用。这种企图,承认不承认都是存在的,推脱不掉的。两个书记的思想发展规律呢?都是富农出身,参加革命思想不纯,又没得到彻底改造,在组织上形成拉拉扯扯小集团,有计划地把历史不清干部拉进党内,推向领导岗位,将来小集团就会操纵乌苏县,改变党,实现个人野心,这不能说是无意识的,是和阶级本质分不开的。说到底,是两个阶级在乌苏县的激烈斗争。基于张军和王玉石的错误事实和认识态度,为了夺取乌苏县阶级斗争胜利,我代表省纪委郑重宣布,从即日起,张军和王玉石停职到省反省,继续深刻认识问题。县里全面工作由祝县长暂时主持,黄尤贵协助。”卓仁宣布完,夹包走了。

卓仁的决定像颗重磅炸弹,把张军、王玉石及所有人炸懵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而,眼前一切都说明这是真的。张军面无表情,呆若木鸡。王玉石耷拉着脑袋,抽泣起来。众人蹑手蹑脚地走出会议室,仿佛一点声音都会惊着自己,吓着他们俩。只有桑彬、杨川跃回头望了他们一眼。

“回家吧。”过了很长时间,高冰洁来了。她得到桑彬的消息立刻跑来,担心张军想不开,出啥事。不一会儿,王玉石媳妇也来了。两对夫妻,默默无语,各自回家。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卓仁这小子心黑着呢!他把你推到井里,还要扔块石头。”高冰洁又安慰说,“也别想不开,咱们平常不惹事,遇事也别怕事,怕也没有用,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县委书记也不是胎带来的,过去没当时不也挺好吗?就只当没当过。无论结果怎么样,”高冰洁逗着说,“我都和你在一起,海枯石烂不变心,你放心吧,踹不了你。”

张军苦笑一下。

“我给你做饭。这回无官一身轻,没了县里闹心事,咱俩好好吃点、喝点。”

王玉石一家老少哭哭嘀嘀。火不烧,饭不做,鸡不喂,仿佛座钟停了摆。王玉石头朝里躺在炕头,闭着双眼,紧缩眉头,唉声叹气。

昔日两家来人不断,此时静悄悄的。

张军、王玉石被停职到省去反省的消息又很快家喻户晓。有人叹息,有人摇头,有人沉默,有人议论,有人高兴。最高兴的当属刘厚田,哼着戏曲“我正在墙楼观……”,自己炒两个菜,喝酒庆祝,又到邮局给闫淑萍拍了个电报,告之喜讯。

不当官了,刮风下雨,杀人放火,贫穷饥饿,催粮缴税……统统和自己无关,张军滋生出不当官真好的感觉。他环顾办公室,审视每个物件,朝夕相处两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这次可能要永久地分离了。他估计这次到省城反省,最好的结果是审查过关后调动工作单位,最差的结果是被撤职,重蹈四七年被清洗回家的覆辙。他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收拾捆绑,凡属公家东西,摆放整齐,然后到祝县长办公室交待工作。见张军进来,祝县长超出以往见面礼节,格外热情地从办公桌后的椅子上走到茶几旁和张军并排而坐。两人相视无语,手紧紧握在一起。许久,祝县长打破沉默说:“张书记,此去凶多吉少,遇事还要想得开。”

“嗨!”张军长叹一声,“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真羡慕你出身在好家庭,做什么事情不多一层顾虑,别人也不多一层衡量你。我呢,出点差错就同家庭出身、阶级联系起来,真叫人吃不住劲。按卓仁的说法,我是要拉起队伍夺回剥削阶级失去的天堂,反攻倒算想变天。老祝,咱俩在一起工作多少年了,我有这个企图吗?我为什么要有这个企图呢?共产党给我这个官还小吗?在乌苏县,就是变了天县委书记不也是最大官吗?何况我现在就是。退一万步说,真的想变天,你能变得了吗?蒋介石多么强大,不也跑到台湾去了吗?真是不可思议,让人想不通,我竟然想变天,我想变天?”

“卓仁那小子是个疯子,神经上有毛病。在他眼里,洪洞县里没有好人。”祝县长气愤地说,转而又安慰他,“相信省委,相信自己。”

“我也是这么想的。”张军说,“我要走了,全县基本情况你清楚,我也不说了。原先打算近期召开的征购粮会议、冬季生产安排会议,还应按时召开,抓几个典型引引路。其它,如党训班、农业技术培训班等,我就不说想法了,你主持工作,该怎么定就怎么定。”张军苦笑着自我解嘲说,“我还说这些干什么,这不是多余吗?”

“我是暂时主持工作,维持会。”祝县长眨眨眼说,“看这架势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步你俩的后尘。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

“这个时候也不好请你吃饭给你送行,我到车站送你。”祝县长真诚地说,“家里有事让冰洁找我。”

张军从祝县长那出来到县委办公室,把钥匙交给了李志新。李志新很尴尬,张了几下嘴,但没说出话来。几年了,每天离开办公室都在夜晚十点左右。今天,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边的天上,就回家了,张军觉得十分新鲜。走到院子里,听到高冰洁在屋里骂:“卓仁,你这个阴损物,专依靠整人过日子,缺八辈德,早晚遭报应。闫淑萍、刘厚田两个挨千刀的狗男女,没有你们的瞎编举报,哪能引来卓仁这个外鬼,折腾得乌烟瘴气。闫淑萍,你没嫁给张军是你没能耐,也不至于下此毒手。刘厚田,你个王八羔子,整天个女人腔,也如此心狠手辣。把张军整这个样,你们能捞到什么?就图心里痛快?”她眼睛肿得像个红桃子,嗓子沙哑得说话很费劲。

“行了,亏你骂得出口。这哪还像个妇联主任的样子,地道的骂大街的农村妇女,让邻居听见了成什么样子?”

高冰洁抹把鼻涕,擦干眼泪,不自然地笑了笑:“骂骂心里痛快。”从结婚后,张军没在家吃过几回晚饭,这次去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要下功夫把走前的几顿饭做好,去商店买了好多东西。

初冬时分,昼短夜长。晚上五点左右,天就黑透了。高冰洁炒了四碟菜,现闷大米饭,忙活完已近六点。饭菜刚端齐,酒刚满上,有人敲门。桑彬进来,刚招呼一块吃,杨川跃、刘新不约而同前来。添几副碗筷、酒杯,大家一齐坐下。高冰洁赶紧把窗帘拉上,又去厨房加菜。

“冰洁哭了。”杨川跃注视着高冰洁背影说。

“老娘们家不抗震乎,”张军无所谓地说,又到厨房门口叫道,“冰洁,先别忙弄菜,你把王玉石找来,我们小集团再拉拉扯扯一把。”然后给每人斟满酒说,“事到如今,大家还来看我,真不枉在一起呆一回,十分地感谢。我敬各位一杯。”张军刚要喝,装作猛地想起什么:“哎呀,不对呀,你们几个都是赶着晚饭来的,是成心让我供你们酒喝吧?”

大家都笑了。沉闷局面被打破,沉重的心情活跃起来,说说笑笑,骂骂吵吵,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王玉石进屋时还阴沉着脸,见到如此的场面,郁闷的心里亮堂许多。

大家分别说了些宽慰的话,倒使张军和王玉石心情不好了。特别是王玉石哎声叹气:“我还不如张书记,他明牌富农参加革命没改造好,我是隐瞒成份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再把那些零七八碎的事一串吧,上纲上线,还能有什么好呢?嗨,不如当初就当个教员算了,真是露多大脸,现多大眼哪。”

“不是我说你们俩,该承认的承认,不该承认的刀架脖子上也不能承认。”杨川跃大嗓门说,“你家是土改前三年分的家,按政策就应划贫农。有来往就是一个经济体系?我们都和你有来往呢,我们也是富农?什么他妈逻辑!你一承认可倒好,顺势把富农帽子给你戴上。张书记,你也是,他让你上纲你就上纲,他一敲锣你就顺竿往上爬?”

“还不是想弄个好态度过关算了,哪承想这么个结果。”张军说,“喝酒,别光顾说话。”

放下杯后,桑彬说:“过去的事别说了,想想今后怎么办。依我看,到省去未必是坏事。”

众人不解,相互看看。

“卓仁在这一手遮天拼凑罪名,向省谎报军情。省里不清楚,全听他一面之辞。咱们想跟省里反映又不敢。这次去省里是个极好的机会,你们可以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说明实情,据理力争。我相信省里会秉公而断的。”

“有道理,有道理。”刘新点点头说,“不过,要一定挺住,不能再这样承认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张军、王玉石同时点点头。

“你们说黄尤贵是个什么东西?”桑彬脸红、眼红,气愤地把筷子一拍说,“检查组没来前对张书记溜须舔腚不要命,检查组来了风向一转,杀起回马枪,成了他妈的骨干。这么个人物,还当上了黄协助。什么他妈玩艺!我就看不上这种小人。”

“别提了。”刘新接过话,“他向卓仁汇报我们发展地富、伪警察特务当民兵。我问他,你怎么瞎汇报呢?那些事对吗?你猜他怎么着,眯缝着眼睛,伸着脖子说,那我汇报啥?怕说就别做。当时给我气得差点倒仰。”

“别说这些,咱们喝酒。”高冰洁过来给每人倒满酒说,“提他干啥?过去,看见我大老远跑过来问这问那,热情劲别提多高,现在,从我身边过,像没我这个人似的。今天,张军已经到了这份,大家还来看他,我谢大家一杯。”喝完,又倒一杯双手递给王玉石说,“王书记,你和张军一块去,身边没亲人,一定要互相关心,互相照顾,我拜托你了,干!”酒喝干了,眼泪却出来,转身跑开。

大家的心都酸溜溜的。杨川跃骂骂咧咧地拉着刘新走了。王玉石低泣着被桑彬送回家。

人走屋静,高冰洁从椅子后抱住张军的脖子脸贴着脸,泪水蹭了张军一腮。许久,她说:“是我害了你。”

“噢?净瞎说。”

“如果我不和你结婚,闫淑萍也不至于这么做。”

张军动情地伸手把她揽到怀中坐在腿上又扳倒,看着她那双红肿的眼睛,心疼、心酸,不禁也潸然泪下。好一会儿,俩人心情略平静下来,张军长叹一声说:“除了和她结婚,换了谁她都会对我这样做的。”

“如果还能挽回,我退出让给她吧,免得你受害遭罪。”高冰洁真心实意地说。

“光说小孩子话,那可能么?睡觉吧。”

第二天,洗衣服收拾随身携带东西,忙活一整天,有些疲劳,晚饭后,想早点休息,刚收拾完被褥要躺下,听见有人敲门。“烦人。”高冰洁低声嘟噜一句,把被褥叠好后去开门。

“ 你?”高冰洁见是李志新,立刻要关门。李志新把拐杖伸进门缝别住,使高冰洁怎样用力门也关不上。僵持一会儿,张军过来,不满意地说:“怎么不让人进屋呢?”

“你看看谁。”

“你?”张军也一愣,没想到会是他,但随即说,“开门,哪能把人拒之门外呢?有话屋里说。”

李志新一只手提包东西,一只手拄拐杖,“吱吱”地进了屋,坐下好一会儿,不说话,窘迫地低着头。

高冰洁把头扭向炕头里边,不搭理他。

张军打破尴尬局面:“志新,这么晚来了,肯定是有事,说吧。”

“张书记,我知道你们不欢迎我,但我必须来。”李志新鼓足劲才把嘴打开,“我对不起你,不来见你我心里不好受。好几个场合你损得我下不来台,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能钻进去。我对你有意见。李主席和这次检查组来我都说过你的坏话,本意是想让他们批评你一顿,给我解解气,那里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这事扯大了,出格了。张书记,我这是真心话,不知你信不信。”

“到这时候了才说这好听的还有啥用?”高冰洁没好气地说。

“冰洁,你怎么说话呢!”张军严厉指责高冰洁,然后对李志新解释说,“你原谅她,她心里不痛快。”

“骂骂我心里倒好受些。张书记,你别拦她,让她使劲骂。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你不骂,我自己骂,我不是人。在朝鲜,我们一起爬冰卧雪,不是你,我肯定没命了,不会仅失去一只脚。我受伤你送我到医院。就我这熊德行,谁也不要我,是你把我调到办公室,才不至于掉了系把,可我呢,脑子让虫子嗑了,处处和你对着干,还拿这些显摆自己有能耐。张书记,我糊涂啊,糊涂啊。”说罢,顿足捶胸,放声大哭。

“志新,别,别这样。”张军赶紧拿毛巾给他,说,“过去的事别提了。我也不对,总拿你不外,老用讽刺的话控苦你,打击你,换了别人也会有想法的。”

李志新止住了哭声,但还不间断地抽泣:“张书记,我,我向你赔礼道歉。”说着,就要下跪。张军见状赶紧抱起,把他摁在椅子上,安慰说:“咱俩的事从此一笔勾销,不许再提。天不早了,你回家休息吧。”

“张书记,这是我从朝鲜偷着带回的高丽参,你千万收下。”

“好,好,我收下,收下。”张军把李志新送出门去。返回时,见高冰洁正要往炉子里塞那盒高丽参,忙抢下来,“你这是作什么?”

“谁稀罕他的东西!一笔勾销,一笔勾销,卓仁那可永远记着。”

夜很深了。明天,即将分别,张军和高冰洁没有一点困意。俩人说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断断续续地从独立团、工作队、剿匪、抗美援朝……一直说到现在,回忆着两人暗恋到公开的细节真情、工作中顺畅挫折,猜测着去省城后的情景和事情的最终结局。有甜蜜,有酸苦,有浪漫,有失意。动情处,俩人久久地拥抱着。

“都是我害了你。”高冰洁揪心地说。

“又这么说。一家人谁跟谁呢?我愿意,什么结果我认了,有你,我一辈子不后悔。”张军抚摸着高冰洁,真情地安慰她。

漫漫的夜晚,似乎眨眼间就过去。上车饺子下车面。高冰洁起来和面,俩人一起包饺子。

要走了,张军把脸在孩子细嫩的脸上贴了又贴,红红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不忍离去。时间不早了,他一狠心,扭头走出家门。

王玉石一夜未眠,一夜无语,愁绪满腹。

这是个假阴天。天空中厚厚的白云遮住太阳,混混沌沌,灰蒙蒙的。枯叶被西北风卷起,抛向空中又丢在地上,挤在壕沟里,瑟瑟发抖。站台上,送行的人有祝县长、桑彬、杨川跃、刘新和家属亲友,一共十几个人。两个生面孔是公安局侦察员。卓仁让黄尤贵派两个可靠的人押送张军,王玉石到省。黄尤贵从公安局选了两名侦察员,亲自交待任务。

“谢谢,谢谢,你们现在还来送我这个戴罪之人。谢谢,谢谢。”张军心头一酸,眼睛有些湿润,逐个握手,拍着肩膀。王玉石鼻翼抽动,发出哭泣声。

“张军,还是那句话,相信省委,相信自己。”祝县长握着他的手,眨巴着有些发红的眼睛说,“有些事别太倔,柔和点。”

“谢谢你的指点。你相信我对党的忠诚么?”张军觉得很委屈。

“这点不容怀疑。大家的心里都有杆秤。”

“这就够了。”

“张军,分别了,送你几瓶酒,闲着没事,心里烦闷时喝点,不想家又解愁。”杨川跃把捆在一起的六瓶酒递给张军,“挺住架,别害怕,别说上省,上中央咱怕啥?” 

列车徐徐进站,张军和王玉石同自己妻子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默默无语。列车消失在远处,高冰洁和王玉石妻子仍然站在那远眺。北风掀起高冰洁衣襟,撩起一绺头发,不停地飞舞。

“高主任,回家吧。”李志新站在身旁。

“你啥时候来的?”高冰洁抹去眼角泪水,诧异地问,“刚才没见到你。”

“我早就来了,在候车室里,不好意思出来。”

张军常年不在家,高冰洁已经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心里很踏实。这次,迈进家门,心中空荡荡的,没了主心骨。倒在炕上,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想一阵。中午、黄昏、夜晚,烟筒没冒烟,室内灯也没亮。

张军、王玉石住在省委招待所。第三天,省纪委副书记王晓强召见了他俩。他俩本想借此机会说明情况,但王晓强有个重要会议要参加,不能详细听,只是简要地交待他俩写思想汇报,要求实事求是,认识深刻,然后匆匆地坐车走了。张军和王玉石回到招待所多少天没人过问。他们俩白天回忆情况,写思想工作汇报,晚上逛街,看夜景,到剧院看戏,到小馆喝酒,倒也逍遥自在。

张军、王玉石到省反省后,卓仁感到去掉了阻力,解除了人们的顾虑和担心,有利案件查处,因此,加大了调查工作力度。他把祝县长找到招待所。先从张军、王玉石去省反省谈起,给祝县长施加压力,目的在于摧毁他的思想防线,如实交待问题。见祝县长连连点头,突然问:“为什么提拔国民党党员由恩甲当农业科科长?”

祝县长眨眨眼,略加思考后回答:“他是原县委刘书记和县长提拔起来的。”

“没有你的责任吗?”

“集体讨论的,我当时是县委委员,责任还是有些的。”

卓仁见难深入下去,又问:“排斥、打击工农干部,把工农干部降职的降职,回家的回家,你起了哪些作用?比如于望山问题。”

“于望山从区里调到县委当组织部副部长,当时主要是因为他和班子其他成员无法共事。尽管这样,县委还是照顾他,重用他。他有病休养,县委对他是关怀的。”

“你谈谈为什么在整党时,你向县委刘书记汇报于望山有资本主义剥削行为呢?”

“于望山拿着人民给的工资,还出租土地、渔具,用大车拉脚分红利,事实存在。”祝县长有些不高兴。

卓仁上火:“你这是借整党之机整人!”

“我反映的是真实情况,没有整人的意思,向党组织反映问题是党章规定的权利。”祝县长也上火了,眼睛瞪大之后,不再眨巴了。

“啪!”卓仁挨了顶撞,气势汹汹地猛一拍桌子,厉声喊道:“你老实点,于望山出租土地、渔具,大车拉脚分红利是刘书记允许的。你在整党时提出这个问题,就是整于望山,你狡辩得了吗?”

“你拍桌子吓唬谁?党章规定共产党不许剥削他人。整党时省委也有明确要求和规定。他的思想、行为不该在整党时候整顿吗?党章的规定任何人无权修改,刘书记允许也是违反党章的。我也不相信刘书记会允许。他允许的,为什么在整党时他还主张把于望山作为重点?”

卓仁虎着脸说:“不准你再讲了!你不老实到了极点,你借整党之机整于望山这件事,你不承认也是赖不掉的。”

“随便你定。”祝县长的脸扭曲变形,“我不会啥都往自己身上搂。”

“调查阻力就在你这,你等着。”卓仁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给我走,现在就走!”

当天下午,卓仁召集县委会,宣布祝县长已经严重影响调查工作,调离县到省反省。没容一点机会,从会场直接护送赴省,也住进省委招待所。

搬开绊脚石,去掉拦路虎,调查工作按卓仁意志推进。最后形成调查报告,十二月返省向省纪委常委会汇报。汇报说张军和王玉石均为阶级异己分子,两人骗取信任,钻进无产阶级内部,篡夺了乌苏县委领导权。乌苏县委在其二人把持下对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提拔重用,为复辟培养新生力量。对工农干部仇视打击排挤,甚至清洗,铲挖无产阶级专政基础。拉政治历史有问题的人入党,企图改变乌苏县党的面貌。为了掩盖错误和阴谋,对检举者施以明目张胆地有计划地打击报复。破坏党在农村的阶级政策,扶植地富势力,大量吸收地富子弟和伪警察特务加入民兵,致使地主、富农十分嚣张,企图改变武装性质,为复辟变天培植武装力量。政治生活和个人私生活充满歪风邪气,互相吹捧,互相包庇错误,搞个人崇拜。省纪委常委对乌苏县委被坏分子篡夺的事件感到非常震撼,向省委作了汇报。省委派人审查了张军、王玉石的全部材料。近期自查材料中俩人均承认工作有失误,不承认主观上的反党企图,更不承认有预谋、有计划地进行破坏活动。省委从省纪委、省委组织部抽调一名秘书长、两名副部长等十名干部,组成联合调查组进一步调查核实。一九五四年新年一过,联合调查组抵达县城,一方面把原调查材料进行了对证,另一方面对乌苏县委主要工作、各项政策的贯彻执行情况进行检查。前后经历四个月,召开了十五个座谈会,复查对证一百九十多人。结论张军、王玉石是钻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篡夺了县委领导权,进行反革命颠覆活动,前期检查组的调查基本属实。联合调查组向省委写出报告,提出拟处理意见:

张军,从未改变富农本质,钻进党内并篡夺了领导权,是阶级异己份子,是乌苏县委犯一系列严重错误的主持者,应给予留党察看两年处分。

王玉石,富农出身,伪装贫农,是混进党内窃取县委领导职务的阶级异己份子,与张军共同破坏党章、党纪,是乌苏县委所犯严重错误的主谋者之一。为了纯洁党的组织,应开除党籍。

祝玉堂,存在浓厚的个人主义,又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严重侵蚀,对张军、王玉石错误不仅不揭发斗争,反而离开了党的原则,在施行资产阶级派别干部政策上与张军、王玉石思想观点一致,并压制民主,亲自参加对检举人的打击报复,对乌苏县委所犯的错误应负重要责任。在这次检查过程中表现消极,最后对错误仍认识不够,应撤销县长职务。

桑彬,存在严重个人主义,没有党性原则,对张军、王玉石等人的错误不仅不抵制,反而帮助张军、王玉石对检举人打击报复,积极执行派别性干部政策。在发展党员问题上,忠实地执行了张军和王玉石的意图,对乌苏县委所犯错误负有重要责任。在检查过程中消极抵抗,并不想再革命了。后来有所转变,应予以党内警告处分。

杨川跃,存在严重骄傲自满情绪,竭力拥护和执行张军和王玉石的错误主张。经常同其二人在一起吃喝拉扯。个人生活低俗,酗酒后丑态百出,在群众中影响极坏。对乌苏县委所犯错误负有一定责任。对这次检查工作极为不满,大发牢骚,责成深刻检讨,不予处分。

甄仁有,由于个人主义作怪办事无原则,虽在某些问题上遭张军和王玉石排斥,但却执行他们的错误指示,对批评者打击报复,对乌苏县委所犯错误负有一定责任。在检查过程中能积极揭发问题,认识与检讨较好,不予处分。

黄尤贵,阶级觉悟低,存在个人主义,原则性不强,对张军和王玉石等人的错误盲目服从,但在这次检查中,对错误进行深刻检讨,积极配合检查组工作,应予以表扬,不予处分。

其他委员,免予处分。

省委研究后认为,全国出现了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事件,在我省也出现了乌苏县委被反革命分子篡夺的事件,这是社会主义革命时期阶级斗争激烈化、尖锐化的反映,说明国际帝国主义、蒋介石匪帮、封建残余和资产阶级中的反动分子,正在采取不同的形式,在各个不同战线、不同角度,对我党实行着反革命颠覆活动。张军和王玉石采取隐蔽斗争形式,伪装进步,钻进革命队伍,爬上领导岗位,进行阴谋破坏。全省必须结合肃清反革命分子的斗争,将这些暗藏在党内的反革命分子和一切坏分子坚决清理出去。因此,省委决定:

张军,阶级异己分子,清除出党。

王玉石,阶级异己分子,清除出党。

祝玉堂,留党察看一年,行政撤销县长职务。

桑彬,党内撤销职务。

杨川跃,党内撤销职务,调离县委机关。

刘新,党内撤销职务,调离县委机关。

甄仁有,党内警告。

其他委员免予处分,但应深刻检讨。

县委已起不到应有的作用,给予乌苏县委改组其领导机关处分。

继而,省委为彻底查清张军和王玉石的政治背景、阴谋活动,向中央作了《关于乌苏县委问题处理意见的请示》,拟将张军、王玉石逮捕审讯。中央批复:

六月七日电悉。

同意你们关于给乌苏县委部分改组处分,并将阶级异己分子张军、王玉石开除出党,逮捕审讯的决定。对于县委其他人员应作一次检查,务必把张军、王玉石俩人所使用的坏分子和腐化分子清查出来,并作严肃的处理。

                                                       一九五五年六月

省委还决定,闫淑萍、刘厚田检举揭发有功,给予表扬。撤销原县委给予李志新的党内警告处分。于望山的问题重新处理。对张军和王玉石篡夺县委领导权以来发展的有问题的党员要进行严格审查,对其中坏分子要坚决清除出党。对被排斥、打击报复清退的工农干部应妥善安置。纠正原县委在贯彻党的各项政策上的偏差。

联合调查组又一次返回乌苏县,分别召开县直机关和县委扩大会议,宣布省委对乌苏县委的处理意见,任命联合调查组成员华士元为县委书记,张福先为县长,甄仁有仍做副县长,黄尤贵仍是县委委员、公安局长。几个月以来,黄尤贵上窜下跳,当了一阵“黄协助”,发号施令,原以为乌苏县主要领导非他莫属了,命令宣布完后,他才知道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了,心里有种被人耍了的滋味,望着主席台上新任的主要领导,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中央级大报分别发表社论,严防阶级敌人混入党内。《党内监察》发表《提高警惕性,彻底克服党内右倾麻痹思想,及时发现和坚决清除党内一切反革命分子和其他坏分子》综合评论,《党的建设》三十三期刊登中央批准的省委处理意见、省纪委处理决定。一时间,报道乌苏县委案件的报刊铺天盖地,广播响彻大江南北、黄河上下。

相关文章
协会简介 - 组织机构 - 协会章程 - 职称评审 - 大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