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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都是为了爱》(16~20)

2014-05-20 09:00:42 来源:牡丹江市老科协 浏览:209

十六  紧追不舍

进入一九五二年,朝鲜战争打打停停,处于对峙相持阶段。战事趋缓,上级确定地方干部回国。张军虽然很留恋这火热的战斗生活,但组织决定的事还是必须执行的。临行前一天,顺姬父亲找到了张军。

“顺姬很喜欢你,战地勤务也结束了,你能不能留在这里,和顺姬一起过日子。”顺姬父亲诚心诚意中有些乞求。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是党员,我必须服从组织决定回国。”张军婉言谢绝。

顺姬父亲脸有些挂不住,想了想,下了很大决心说:“要不然的话,让顺姬跟你到中国去,虽说我有些舍不得,但姑娘有了家我也安心了。”

张军没想到顺姬父亲会这样执着,沉思一下说:“顺姬是个好姑娘,同她过一辈子是很幸福的。只是,只是我在家已经订婚了,不好再答应这件事。”张军撒谎拒绝顺姬父亲。

“这么说,咱们没有这个缘分了。”顺姬父亲不无遗憾地说,“战争让咱们相识,总得留个纪念。”顺姬父亲拿出一顶硬质红花帽,黄花,顶部一个金属棒,金属棒上半部可以转动,缠绕着一寸多宽三米多长的彩带。这是朝鲜族在喜庆时,男人带在头上摇晃,彩带随之飞舞的彩帽。

“这是我像你这个年纪时获奖所得,一直保存着,送给你作个纪念。”看出来,顺姬父亲虽然爱不释手,但还是忍痛割爱。

张军半跪着郑重地接到花帽,仔细地欣赏,然后,轻轻地放在炕上,嘴里不住地说:“谢谢,太谢谢了。”又不好意思摸着兜,最后把高冰洁退回来的照片掏出来,在背面写上姓名、地址,双手递给顺姬父亲,“老人家,没有准备,不成敬意,算个纪念吧。”

顺姬父亲接过照片,端详又端详,微微点头,嘴里咕噜两句。张军瞅瞅翻译,翻译小声告诉张军,老人在说,好小伙子,姑娘没这个命。

顺姬没来送行,躲在家中看着照片默默地流泪。

火车离家乡越近,张军的心情越沉重。他把手表还给高冰洁,并且一年没有给高冰洁回过一封信,主要是考虑自己在战场上生死难卜,即使不死,也没有归期。如果把两个人感情处得很浓,万一在战场上光荣了,或者杳杳无归期,会使她望眼欲穿,牵肠挂肚,耽误了她的青春,不如狠心切断联系为好。因此,他不给高冰洁回信,让她心冷。担架队回国,没想到会把他留下来,归期变成未有期。他让马秘书把手表捎回,并不带话回去,就是让高冰洁别再等了。高冰洁退回照片,他为此而高兴。谁知,命运真会捉弄人,担架队回去不到三个月,自己回国的命令就下来了,他后悔极了,曾久久地、紧紧地揪自己的头发。现在,离家越来越近,心情就越来越沉重。自己和她见不见面?这是不可避免的,怎么见面?说什么?把自己的目的表白一下,能说清楚?她会相信?她不仅不会相信自己良苦用心,还会认为是花言巧语,替自己狡辩开脱,是个虚伪的负心郎。

高冰洁听说这几天张军回国,不想见他,就以下乡为由,躲到姐姐家。

“小洁,你和张军的事怎么样了?”

高冰洁痛苦、委屈的心情像蓄满水的水库,被理智的大坝拦截着,承载着巨大压力。姐姐家,是个安全的港湾,姐姐是惟一的依靠。姐姐的一句话,提起她感情的闸门,痛苦、委屈一下子奔泻出来。她趴在桌上,嚎啕大哭,泪如泉涌。七八分钟过去,情绪趋于平缓,嚎啕渐为抽泣,每抽泣一下,双肩便抽搐抖动一次。姐姐始终没有一句话相劝,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高冰洁情绪完全平稳下来,才问起原委,叹口气说:“刘厚田那人挺老实,对你也真心真意,不知你怎么想的,非要离婚追张军不可,结果鸡飞蛋打,嗨……”无可奈何地到园中去摘菜,准备午饭。

张军凯旋,县里领导和工、青、妇部门领导前往车站隆重迎接。闫淑萍是县妇联副主任,自在其列,县里一些干部虽没有列入迎接人员,但也自发地赶到车站迎接。特别是担架队的队员,同甘共苦,生死与共一年,视张军为患难弟兄,情同手足,不约而同地赶到车站。因此,欢迎张军场面虽没有担架队归来那样隆重热烈,但也是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闫淑萍热情地欢迎张军归来,同张军微笑着紧紧地、久久地握手。

张军从车站一出来,担架队员们一拥而上,数不清多少双手把他抬起来,扔向空中,接住再扔……伴随着动作的是“噢,噢”的呼叫声。

欢迎会、庆功、讲话、宴会、喝酒。大醉,再喝,再醉……

张军仍然回宣传部当部长,县委委员。

一天,张军正领着几位副部长研究工作,收发室同志来电话:“张部长,门口有人找你。”

“谁?”

“朝鲜族,不会几句汉话。”

“让他上来。”

“有规定,不认识的不准。”

“那我下去吧。”张军也等于同各位打过招呼,急匆匆地下楼。在楼梯缓台处刚一露面,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张军”。

随着声音,人已经跑过来,是她?是顺姬。怎么会呢?非常意外突然,他一怔,一时无所措手足,“这,这……”

顺姬仍然穿那条上下绿色衣裙。头发有些凌乱,面色有些憔悴,眼巴眼望地看张军,发出亲切、企盼、兴奋的光芒。招呼一声“张军”两个字后,就是听不懂的朝鲜话,话虽然听不懂,但是她的来意张军是明白的。千里迢迢,跨越国境,又语言不通,来寻找自己,真是不容易,也是真的实心实意,令他感动。他把顺姬领进收发室,示意她在此等候,然后到团县委找到马书记,也就是担架队的马秘书,一脸无奈地说:“顺姬追来了。”

“那好哇,”马秘书逗乐子,“千里寻夫,风流佳话啊!”

“别扯犊子了,我正闹心呢。”张军把中指立在桌子上,“你先把她安排去招待所住下,然后找一名朝鲜族女同志陪她。我呢,得向刘书记汇报一下,怎么办再说。”

“留下呗,人家可是铁了心了。”

“又扯。”张军捅了一下,“去见见她。”

“马——”顺姬见到马秘书,十分高兴热情地握着他的手,像久别的亲人。马秘书学会几句朝鲜话,领她往招待所去。临走,顺姬回头深情地望了张军一眼。张军微笑着点点头,挥挥手。

刘书记听了来龙去脉,说:“她是偷越国境来的,不是正常外交渠道那就得遣送,回国后肯定按叛国罪处理。留下呢,又违背政策,这……”

两个聪明人犯了难,好一阵沉默。

突然,一个想法冒出来,张军说:“民政科老朴的老婆刚死,扔下一个两岁小孩,正犯愁呢,给他介绍介绍?”刚为找到个办法高兴,又沮丧地说,“不行,违背政策。”

刘书记深思一会儿,坚决地说:“我看行,有啥责任我担着,起码她不是特务、间谍,你知根知底。我和公安局说一声,给她办个户口。尽量缩小知道此事的范围,对外说是吉林延边来的。不然,她回国肯定遭罪。”刘书记又补充,“这事你别参与了,我让王玉石办。”

经王玉石两头说合,老朴和顺姬结婚了。婚礼那天,张军送份礼物,是顺姬父亲赠给他的花帽,人没到场。

张军把宣传部工作研究安排后,顾不上休息,骑车去高冰洁姐姐家。

高冰洁正在院子里吆喝毛驴拉磨,一会儿添磨,一会儿筛箩,浑身上下沾满粉尘,张军推车进来全然没有知觉。张军手一拨铃,清脆的铃声把高冰洁吓了一跳。她一见是张军,先是一阵惊喜,脸色红晕,随即,她平静下来,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张军。看着、看着,一阵抑制不住的愤怒涌上心头,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仿佛非常寒冷。她要破口大骂,努力寻找着赶劲儿有力的话一泄心头之恨,但却找不到话头,一肚子气不知从何撒出,狠狠地抽了毛驴一下,喊道:“赶紧走,快走!”

“冰洁,你好啊?”张军一只手把着自行车,一只手向高冰洁伸出,但高冰洁并没有伸手。张军抓起高冰洁垂下的右手紧紧地握着。他感到高冰洁不仅没有丝毫热情,还非常不情愿和不经意。他并不怪她,理解她此时的心情。他把自行车放好,帮她筛起面来,并笑嘻嘻盯着她。

高冰洁极力克制着自己,冷冷地问:“你到这里有什么事?不是帮推磨的吧?”

“我想向你解释……”

“解释什么?”高冰洁打断张军的话,“张军,我高冰洁不是擦脚布,用时擦擦,不用时就丢在一边。你赶紧给我走,我不想再见到你。”不再搭理张军,只管吆喝毛驴,添磨,扫磨。她心想刚强些,泪水却不争气,忍不住滚落下来。

张军掏出手绢递给高冰洁。高冰洁开始还拒绝,后来就攥在手里,不住地擦着泪水。

“冰洁,我给你说……”

“我不听,不听。”

“我说完就走,就一句话。”张军见高冰洁没再打断他,好像对她说,又好像在对自己叙述,“炮火连天的,早晨还活着,说不准中午就没命了。活着咋都好,万一死了,让人挂念,给别人增加痛苦,落下残废,还得让人侍候一辈子,心不忍。不给你回信,把表还给你,就是让你断了念想,免去痛苦和负担。”

“说的好听,八成是又有新人了。”高冰洁低着头,一边干活一边说,怨恨中夹着几分柔情。

“我怎样你才会相信呢?难道让我把心掏给你看看?”张军觉得浑身是嘴此时也说不清楚,情急之中,他挑赶劲儿的话说,“这么说吧,我今天来看你,是因为我完整地回来了,如果我有一点残废,今天决不会来看你,不会给你添麻烦。你要相信呢,就跟我回县,你要不相信,从此一刀两断,咱们谁也不认识谁。”说完,推起自行车就往外走。忽然,自行车推不动,高冰洁拉住了车后托架。

“你瞧你那德行,我跟你回去还不行吗?我告诉姐姐一声。”

“赶紧走吧。”姐姐站在屋内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见此情景,推门出来。

“那我得洗洗脸。”高冰洁一边用围裙抽打身上的粉尘一边说。

十七  你把他让给我吧

张军从朝鲜归来,高冰洁躲了出去,使闫淑萍闻出些味道,增强了信心,想请张军到家吃顿饭,无奈排不上号。白天,到办公室,又碰上张军领着宣传部同志连轴转开会,再说,总往办公室跑影响也不好。这如何是好?她心焦谋乱的,团团转。买到手的自行车、收音机送不出去更是她的一块心病。她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个办法。

“小王,”闫淑萍严肃认真地吩咐干事小王,“你去宣传部找张部长,说县妇联准备明晚给他接风,请他务必参加。”

“如果张部长有事呢?”小王知道些原委,怕请不到,但没明说,换了问法。

“就说这是县妇联的名义。”

张军在小王说清来意后,沉吟一会儿没有立刻回答。一则是几个担架队同志已经有约,二则是怕在闫淑萍那遇到麻烦。又一想,这是县妇联的名义,不好推辞,再说,闫淑萍在这样场合也不便说什么。想到这,他答应了,并问了时间、地点。第二天晚上五点半,他准时来到宴宾饭店。门口,饭店经理迎候,把他领到二号雅间,撩开门帘把张军让进去。闫淑萍忙起身让座。

“人还没到齐?”张军很诧异,站着没坐。

“没有谁来了,今晚就咱们两个人。”

“这——”张军心中连呼上当,暗暗叫苦。张军这才注意到,闫淑萍今晚着意打扮一番,显得特别标致。短头发用环形发卡卡住,前额散落着刘海,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火辣辣地、眼巴巴地望着张军,显得无所顾忌。洗得略发白的双排扣的女军便装,既合身得体,又暗示着同在独立团的经历,拉近两人的距离。

“你离近些,好说话,我不是老虎。”闫淑萍嗔怪道,见张军往近挪了座位,提起酒壶,倒了满满两酒盅,然后亲切地说:“能请到你不容易。我敬你一盅酒,为你这大功臣接风洗尘,来,咱们干了。”

既来之则安之。张军同闫淑萍碰杯,一饮而尽,但心中却提醒自己小心。为了不失礼节,他又回敬闫淑萍一盅酒,并说了一些感谢话。

三盅酒下肚,闫淑萍脸红耳热,人面桃花,越发显得风韵俏丽,张军心中有些无名的躁动。

闫淑萍酒脸壮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张军立刻意识到晚餐的主题已经开始,但故意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你的问题不好回答,指的哪个方面?”

“综合的也行,某个方面都可以。”闫淑萍一双眼睛让酒精烧得有些发红,更显得火辣辣的,滚烫地在张军身上撩过来撩过去。

“我觉得你各方面都很好。上进心强,工作有能力,对人热情大方,人也长得漂亮。

“真的?”闫淑萍红红的眼睛放出光芒。

“真的。”

“这么说,我还有值得你肯定的地方。我既然像你说得那样好,可是,我就纳闷,为什么却一直得不到你的喜爱呢?”

“这——”张军平时灵巧的嘴舌这时语塞,“因为——”

“因为什么?”闫淑萍追问道。

“因为我不想成家,一个人过着轻松自在。不仅你,还有几个人给提过亲,我都表明了这个态度。”张军言不由衷,脸有些发热,但有酒遮脸,闫淑萍看不出来。可是,她却能看透张军的心思。

“你瞒不过我,你很矛盾,表示同意我吧,心中还有高冰洁。表示不同意吧,恰恰说明你和高冰洁的关系,所以,你就来个磨棱两可,似是而非。”

张军不得不承认闫淑萍分析得非常对。他喜欢高冰洁,但也知道高冰洁离婚前后群众反映不好,公开两人关系影响很大。因此,尽管心中有爱,人前人后他都十分注意。就是在抗美援朝临走时让王玉石给高冰洁捎回照片,还特意关照如有反映就别给她。闫淑萍对自己情有独钟,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他却怎么也爱不起来,她身上有股“味”,他不喜欢她那种驾驭感和争强好胜的气质,他要找个好妻子,不是好干部,好下属。干事业,应当用闫淑萍这样的人,组织家庭,万万不可。但他又不想太伤她的心,得罪于她,所以一直敷衍她,没有断然拒绝。因此,也给闫淑萍造成错觉,始终没有放弃她的追求。

“张部长,高冰洁离婚追求你的事,县里机关议论挺大,名声不好,给你已经造成影响。吐沫也能淹死人,如果再不煞车,后果会很严重的。”闫淑萍见张军没有反对,接着说,“你不好说,我去找高冰洁谈,别让她再缠着你了。”

张军夹起块肉放在嘴里,想了想说:“别找了,因为我的事影响你们间的团结不好,我自己注意就是了。”

“有件事,你千万别推辞,我给你买了一辆自行车和一台收音机,今后工作用得着,我不好送过去,放在我家里,明天你去取。”闫淑萍盯着张军,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张军略微一怔,然后笑着说:“那么重的礼物怎么好意思收?”

“你不能卷我面子吧?咱们谁跟谁?”

“既然这样,却之不恭,我谢谢了,我有工夫去取。”随即开玩笑,“可跟家里人说好,别把我当骗子啊。”张军说过,俩人笑起来,笑过,张军又叮嘱,“拜托了,你千万别找高冰洁。”

张军第二天并没有去闫淑萍家去取自行车和收音机,却借了台自行车去乡下把高冰洁从她姐姐家接回来。

高冰洁回来的第二天,闫淑萍把她叫到办公室。

“高冰洁同志,”闫淑萍正襟危坐,一副领导派头,“今天,我代表组织正式谈件事情。”

见此情景,高冰洁也严肃地挺挺身子,准备接受重要任务。

“宣传部张部长是位很有前途的干部,在朝鲜又立了大功,是我们县少有的人才,希望——”闫淑萍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察看了高冰洁的反应后继续说。“希望你不要老缠着他不放,影响他的前途……”

“闫主任,”高冰洁急于分辩打断闫淑萍的话。

闫淑萍不容分辩地摆摆手:“请不要打断我的话。目前群众对你离婚追求张部长反映挺大。如果继续纠葛下去,势必对张部长造成影响,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的,设身处地,如果你真的爱张部长,你就应该主动撤出来。你认真考虑一下回答我。”

“闫主任,”高冰洁忽然站起来,站得那么快,尽力压抑着愤怒又突然坐下,“请问,你这是代表组织和我谈话还是代表你个人意见?群众反映我什么还是你想说什么?你必须当面说清楚。”她脸色发白,话说得又急又快,声音有些颤抖。

“希望你冷静。”闫淑萍被高冰洁的举动吓了一跳,心中呼呼直跳,说让高冰洁冷静,也是在告诫自己冷静。“我代表县妇联和你说话,当然,也有我个人的意思,也是一片好意,希望能体谅良苦用心,至于群众反映的内容,还是不说为好,自己体会吧。

“哼!说得多好听,你假借组织名义、群众反映来行个人之意,亏你能作得出。“高冰洁鄙弃地撇了撇嘴。

“不管你怎么说,我劝你还是不要纠缠张部长了,主动退出。昨天,我和张部长一起吃过饭,找你谈话这件事他也知道。”

“这么办好不好,现在就把他找来,三人对面,他如果拒绝我,我主动退出。他拒绝你,你退出,怎么样?敢吗?”高冰洁说着,眼珠一动不动地逼视着闫淑萍。闫淑萍渐渐低下头。

突然,闫淑萍站起来,奔高冰洁就冲过来。高冰洁刚要遮挡,闫淑萍却“扑腾”跪在高冰洁脚前,摇着高冰洁的双腿,可怜巴巴地乞求着:“冰洁,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你就把张军让给我吧,我求你了,不然,我就会发疯的。行行好吧,行吗?啊,你说话呀……”

再往下说什么,高冰洁没听清。眼前事情,把她也一时搞懵了,不知如何是好,只会说:“你起来,你起来……”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你再不答应,我给你磕头了。”说着真的要磕头。

“你这是干啥?这我可受不了,我走了。”说完,高冰洁如同面对瘟疫逃出门去。

闫淑萍羞辱无比,她也不知刚才自己为什么会冲动到这个地步,竟然跪着求人。她慢慢地站起来,咬着嘴唇,想哭,但哭不出来,眼泪又怎么能洗刷刻骨的耻辱和怨恨呢?思来想去,咬碎牙齿,她决定去找李志新。

李志新和张军一同去朝鲜,被子弹打掉脚。回国治疗后安上假肢,拄着一支拐杖,走路时假肢不停地“吱吱”响,虽不是军人,但享受残废军人待遇。组织上照顾他,安排在县直机关任总支书记。被枪打个眼,比毛主席小不点,何况丢了一只脚呢?在县里,他以功臣自居,没有几个人能被他夹在眼里。“三反”运动开始后,他被任命为县直机关工作组组长,“打虎队”队长,负责县直机关的“三反”工作,他更觉得四面精神八面威风。每天拖着一个假肢,到这个部门嗅嗅,去那个部门听听,想“整”出点事,弄出点成绩让别人看看。只可惜,县直机关清水衙门居多,贪污、浪费的“大老虎”没有,拍了几只“苍蝇”又没多大影响。而官僚主义,难以量化定性,是个开会检讨的内容。正苦于此,闫淑萍找上门来。

“李书记,你这‘打虎队’队长,对了,应叫你武松,打着虎没呢?”闫淑萍往他痛处敲了敲。

“你熬糟我呢。”李志新一筹莫展,“说实在的,这劲儿没少使,但效果不好。别说‘虎’了,‘苍蝇’也没几只,还当什么武松,我快成武大郎了。”

“我给你提供个线索,就怕你不敢。”

“谁?”李志新一拍胸脯,“我不敢?你打二两线纺纺(访访)——我怕过谁?”

“高冰洁。”

“谁?”李志新一愣,“什么事?”

“什么事?这机关一哄哄的,你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见李志新仍然没明白,挑明了说,“高冰洁生活作风不好谁不知道?为了勾引、巴结张军,把刘厚田给蹬了。张军不同意,她纠缠住不放。对县直机关影响多不好。老百姓怎么说?你猜?老百姓问,县直机关怎么什么人都有?怎么划拉这么些破鞋烂袜子?我都没法回答,只觉得脸红,替县直机关害臊。”

“这事群众反映是不小,可与‘三反’不搭边,恐怕不好整。”

“怎不搭边?她这是喜新厌旧,巴结上爬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追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种思想意识与我们无产阶级格格不入,造成的影响,比官僚主义要严重得多,不该反对?”见李志新开始接受自己的宣传,她又接着说,“把她列为‘三反’运动对象,联系县直机关实际,从整顿机关思想作风入手,塑造机关新形象,让群众满意,县里领导肯定欢迎。这不比整出几个贪污、浪费的效果好?说不准还是经验呢。”

经闫淑萍这么一说,李志新来了精神。这男女之间的花边新闻,最容易吊起人们的胃口,引起众人的兴趣,换句话,最能调动群众参与的积极性,群众好发动。

“好,好。你真的提醒了我,”李志新立刻表态,“我明天上午就召集机关各支部书记会。你在会上起个头,然后,我领大家研究个计划,尽快在机关掀起高潮。”

闫淑萍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倒不是不敢起这个头,只是觉得这样不妥。我和高冰洁之间的关系和矛盾大家都清楚。我起这个头,别人会说我假公济私,打击报复。弄得不好,我个人背个黑锅倒没啥,别给工作造成损失,对你也不好。”

“对对,你想得对。”李志新佩服地连连点头,又挠挠头,“怎么办好呢?有了。收发室不是有‘三反’运动检举箱吗?你写封匿名检举信,剩下事我办。好好整整这个骚——”想起闫淑萍一个姑娘家,把后半截儿话咽了回去。

一切按计划进行。李志新接到检举信后,立即把高冰洁找到办公室,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开始了谈话。

“高冰洁,我现在代表县直‘三反’工作组,‘打虎队’和你谈话。”见高冰洁很注意地听着,他抿了一口茶水,大模大样地说,“随着全国‘三反’运动的开展,县直机关的‘三反’运动正在不断深入。根据群众举报,经县直机关‘三反’工作组研究,从现在起,你停职反省。”

“李书记,为什么?”高冰洁为之一震,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椅子带翻,倒在地上,打断李志新话语。

李志新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坐下。她不肯坐。李志新不容置疑地又挥挥手。她只好扶起椅子又坐下,屁股在椅子上搭个边,全身重量集中在腿上,一脸狐疑地盯着李志新。

李志新又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问题么,还是很严重的。你自己应该知道,还一定让我说出来吗。”说完他狠狠地盯着高冰洁。高冰洁被盯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仔细地想了想,自己没贪污,没浪费,又不是官,哪来的官僚主义?反啥?想过几遍,不免理直气壮。

“李书记,我没啥问题。”

“真的?”

“我发誓,不信组织可以调查。”高冰洁又感到不对劲儿,“什么人检举?为何不敢当面说?背后捅刀子。”

“别封门过早、过死。这对你没好处,自己主动认识,组织上会从宽处理的。”

高冰洁见李志新如此说,不由得又把自己近些年的事在脑海中过了遍筛子,仍然没觉有什么问题,口气立刻强硬起来:“李书记,我以党性作保证,没啥问题。你也别敲山震虎,有话直说。”

李志新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冲击,面子受挫,心里很不高兴:“高冰洁,你放尊重些,我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没证没据的能随便让你停职反省么?我问你,你和刘厚田离婚什么原因?什么性格不合,没有共同语言?还不是喜新厌旧?想攀高枝,往上贴,向上爬,嫌弃刘厚田没有地位。你这是仰壳尿尿……”他本想说仰壳尿尿——向上浇(交),又立刻感觉不妥,忙改口说,“这是什么思想?资产阶级的。不该反对吗?还说什么以党性作保证,我们党是无产阶级政党,不允许资产阶级思想存在泛滥。”

高冰洁没想到谈话是这个内容,感到好笑又好气:“李书记,没那么严重吧?我离婚是符合婚姻法的,再怎么说,是我们个人之间的事。”

李志新十分生气:“你还满嘴是理。个人的事?你知道,群众怎么评论你?不说也罢,难听得很,一哄哄的。给县委机关造成多大影响?一个党员不给党添彩,反而给党抹了多少黑?已经超出个人问题范围了。还有 ,你说离婚符合新婚姻法,你是包办婚姻?不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强迫的吗?不是。自愿的。什么都不是,就是因为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嫌民爱官,攀高结贵,浓重的资产阶级思想。你别不服,也不要分辩。我也不多说了,正式通知你,从现在起,你停职反省自己的思想问题,摆问题,查找原因,认识危害,制定改正办法,确定努力方向。我再郑重说一遍,认识深刻,改正决心大,态度好,组织上一个处理办法。认识不好,又一个处理办法,比如清除县直机关干部队伍或给个什么‘帽子’戴,现在说不准,希望你能引起重视。过几天,机关开大会,你要作检讨。好了,你回去准备吧。”李志新摆摆手。

高冰洁想再说什么,见李志新低头翻看文件,不再搭理她,只好走回去。她精神恍惚,在走廊里碰到几个人同她招呼,她辨不清是谁,也没有反映,木然、机械地回到办公室。

“冰洁,你的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闫淑萍关心地问。

“机关总支书记让我停职反省。”高冰洁低沉地说。

她克制自己的喜悦心情,佯装事先并不知道此事,故做惊讶:“我们妇联的人被停职反省,事先应同我打个招呼。我得找李志新问问,什么原因?太过分了。”

高冰洁简单地作了回答,然后独自扑打、扑打地掉眼泪。

闫淑萍的确去找了李志新。一见面就说:“李书记,高冰洁的事你处理得真是果断,有魄力,机关好多同志都夸奖、称赞你呢。”说完,话一转,“不过,大家担心别半途而废。”

“怎么会呢?你瞧好吧,不把她整得服服帖帖,我就不是李志新。”李志新让闫淑萍捧得悠悠忽忽,更加洋洋得意。见此,闫淑萍又恭维一句:“这是有人担心,我解释说不会。谁不知道你说一不二?”

闫淑萍回来告之:“组织上已经决定的事,不能改变。有机会我做些疏通工作。”高冰洁只好写检查,请工作组审查,上大会准备过关。立刻,高冰洁在县直机关像瘟疫一样,人见人躲。破鞋,养汉,白脸狼,喜新厌旧,攀高枝,忘恩负义的“帽子”铺天盖地,吐沫星子汇集成海洋,吞咽着无力的高冰洁。高冰洁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无助。为了增加停职反省的气氛和效果,妇联专门给她腾出一间办公室。白天,没人到这里,她也不去别人处,孤灯清影,一个人闷在屋里写检查。她写了撕,撕了写,无从写起,觉得很委屈。她一直追求张军,却阴差阳错、违心地嫁给刘厚田。同自己不爱的人离婚,追求自己所爱的人就是生活作风不好么?委屈归委屈,但检查还得违心地写,否则,过不了关,清除干部队伍就一切都完了。足足用两天时间,她无限上纲地写了五页《自我检讨》,签上自己名字,又从头至尾看一遍,还算满意,交给了李志新。李志新拿过材料掂量掂量,皱起眉头:“这么严重的问题,就写了这么点?”说完,粗枝大叶地翻了翻,然后不客气把材料“刷”地扔在地上,“这是检查么?帽子挺大,底下没人,空洞无物。给你交代过的,要先写事实,你怎么用卑鄙手段勾引张军,喜新厌旧,然后离婚的?怎么送的表,怎样约会?一个离了婚的人还臭美,巴结县领导,要狠挖思想根源。另外,你回避了如何纠正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措施和办法,这是至关重要的,好了,我不一一说了,这材料不行,回去重写。再这样浮皮潦草。组织上就不客气了。”

高冰洁第一次被人这样数落,并让人把检讨材料扔在地上,脸立刻涨红,眼泪含在眼圈儿,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能钻进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还愣着干什么?把材料拿回去重写。”李志新训斥道。

高冰洁捡起材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默默地走出李志新办公室。奇耻大辱,羞愧难当,她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怎样走回反省室,瘫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嘴唇机械地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许久许久,她抓过稿纸,埋下头去重新写检查。写了一阵,又把它撕了,再写,再撕……,眼泪“吧嗒、吧嗒”滴在稿纸上,浸湿的面积越来越大。

晚上七点多了,高冰洁仍在“抠”检查材料,突然,有人轻轻敲门,谁?高冰洁纳闷。没等她做出反应,门被推开,张军面色紧张地闪身进来,临关门前,又往走廊张望一眼,见室内灯光闪亮,又没有窗帘,便背身坐在离开窗户的墙角处。

高冰洁像个久离亲人又很委屈的孩子,嘴角紧紧地抿着,颤抖着,终于憋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

“嘘!”张军用手指指外面,示意她小心。

高冰洁努力地克制自己,硬把声音憋了回去,但身躯却在剧烈地抽动。孤独,委屈,怨恨,思念……一切,都变成了泪水,像滔滔不绝的山泉涌了出来。

“今晚机关干部看电影,抽空来看看你,但也不能多呆。‘三反’搞得挺紧,挺厉害,正在风头上。你一定要注意些,尽量过关。”张军话题一转,“县直工作组找过我,核实一些问题。我说咱俩过去有恋爱的意思,但没约会过,从把手表退回以后,关系就结束了。咱俩统一一下说法,别说两岔去。好了,我得走了。”说完,不待高冰洁说什么,就匆匆地走到门口,轻轻地推开条缝,张望一眼,看清无人后,猛地推开门,快步出去,然后,若无其事地在走廊里走过。

两天过后,高冰洁写好检查材料第二稿,忐忑不安地递给李志新。看看页数,李志新略显满意。看看内容,眉头越皱越紧,气越喘越粗。最后,近乎咆哮:“你这是检查吗?还不如第一稿。这也没有,那也不是,组织上冤枉你不成?你想怎么的?”说着,把检查材料撕扯粉碎,还觉不解气,又用那只好脚猛踹纸屑,“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以为组织无能。明天,召开批斗大会,你回去重新写检查,过了群众关,留用察看,过不了关,清除回家。你现在就回去写,回去,听到没有?”

第二天下午两点,县直机关总支召开批判斗争高冰洁大会。破鞋烂袜子事最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八十个座位的中会议室人满满的,过道上还加了十几把椅子。待人到齐后,李志新“吱,吱”拖条伤残的腿来到会场。在主席台上坐稳后,扳着面孔,喝口水,干咳一声,清清嗓后掏出讲稿,伸着长音念道:“这次会议的主要任务是批斗高冰洁同志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和腐败的生活作风,目的在于清除恶劣影响,加强干部队伍建设,提高机关形象,把‘三反’运动引向深入。特别强调,这是一场巩固无产阶级政党的伟大运动。正告高冰洁必须提高认识,克服侥幸心理,休想蒙混过关,只有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才能求得组织和群众的宽大处理。否则,必将自食其恶果。”

李志新敲山震虎之后,高冰洁满脸羞色走上台,低着头站在一边。她表演节目无数次登过台,但这样的场面和这样的内容她还是第一次登台。台下议论声已经嗡嗡一片。虽然低着头,但她知道,多少双利剑似的眼光在射向自己,多少张吞噬的嘴巴在咀嚼自己。她满脸淌汗,腿不由自主地颤抖,手不停地哆嗦,根本无法控制,以至手中的稿纸哗哗作响。她交代了同张军认识和发展过程,同刘厚田离婚的经过,承认追求过张军,然后往资产阶级思想作风上认识。开始,声音虽然颤抖,但还能念成个儿。渐渐地,汗水流进眼睛里,眼前的字渐渐模糊起来,加上嘴唇哆嗦,念不成句了。腿越颤抖越厉害,竟站不住了,身子渐渐地瘫下去。

“不好。”有人上前搀扶:“赶紧送医院抢救!”

“哪也不能去!”李志新喝道,“少来这一套,不愧在宣传队呆过一回,挺会表演哪,站起来,继续检查!”

在别人搀扶下,高冰洁几次努力地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两腿像面条似的立不住。

“给她把椅子让她坐下。”李志新见状说。

高冰洁坐在椅子上,喘口气,抹把脸上的汗水,断断续续地把稿子念完。表示一定要改正错误,加强修养,请组织考验自己。

“念完了?站起来!”李志新又命令道。

高冰洁勉强站起来,扶着椅子背立住。

五个人相继上台批判发言。语言不一,内容相同,调子一致:这种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和作风,严重地影响了机关在群众中的形象和威信,必须严肃批判和制止,否则,必将败坏风气,严重腐蚀机关干部队伍。异口同声认为,高冰洁态度不老实,检查不认真,认识不深刻,措施不得力,必须严肃处理。

“高冰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休想蒙混过关。报县委审批前,再给次机会,必须深刻检查问题。”李志新要求各支部讨论研究处理意见。

人丢大了,真是奇耻大辱。高冰洁满面涨紫,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回到办公室,反锁上门,眼睛直勾勾地躺在床上,失神地向天棚上看着,开始心中一团麻,闹轰轰的,什么都在想,什么都没想,渐渐地,她理出了头绪,那就是今后已经抬不起头,没脸见人,只有去死,一了百了,越想道越窄,越想越坚定。天黑下来,机关已经下班。她轻轻地打开门,悄悄地走出办公室、县委大院。街上灯火闪亮,行人如织。她怕被人认出,靠路边,低着头,急速地行走,直奔莲花泡。

八月的莲花泡,莲叶舒展,粉白相间的荷花亭亭玉立,在朦胧的月色笼罩下,飘散着淡淡清香。这些,高冰洁已无心欣赏和眷恋,踩着打鱼人搭架的、向湖心延伸十多米的窄桥,走到尽头,毫不顾惜地纵身跳下去。

高冰洁并没有死。就在她“扑通”落水一刹那,随着一声“扑通”,一个人也跳入水中,抓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抻出水面,奋力向岸边划去。

为什么不让我死?是谁把自己拉上岸?她朦胧疲惫地倒在草丛上。

“你这是何苦呢?”那人抓拧她身上衣服的水。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细细的,像个女人。对了,是刘厚田,是他。他为什么要救我?他应该恨我才对,希望我死才对。她心中一动。

批判斗争大会邀刘厚田参加,这也是闫淑萍给李志新出的点子。希望刘厚田按着这个茬把高冰洁缠住,乘势复婚。高冰洁在会场上的样子让他又气又可怜又心疼。散会后,他本想和高冰洁好好唠唠。无奈,高冰洁把门反锁上,进不得屋,他一直在窗外悄悄地盯着。天黑了,见高冰洁出来,他一直尾随着,眼见高冰洁奔莲花泡,预料大事不好,紧走几步撵过去。当高冰洁走向窄桥时,他奔跑前去,一把没抓住,高冰洁跳下水去,他也紧跟着跳下去。

“以后别做傻事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刘厚田戏腔中带着哭腔。“回去吧,这身湿衣服,多冷。”

一阵寒冷,又歇了一阵,高冰洁清醒一些,也冷静下来。自己做了什么丢人事吗?为什么要死?值得死吗?这么死了不正说明自己有丑事吗?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她后悔刚才一时鬼迷心窍,险些丢了性命,打心眼里感谢刘厚田救了自己。她慢慢爬起身来坐在草地上,勉强挣扎着站起身,浑身颤抖,牙齿打战。

“我送你回去。”刘厚田搀扶着她,尽量绕开人多地方悄悄地回到办公室。“你换换衣服,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再来。千万别做傻事,没啥事想不开的。”

第二天早晨六点多钟,刘厚田又来了。他提着一网兜各种滋补品,慢慢地往外掏,摆放在高冰洁跟前,然后慢慢坐在椅子上。“昨天晚上事多危险。”

高冰洁经过批斗会前后和昨晚折腾,好像大病一场,面色憔悴,显得衰弱无力,生动活泼气息消逝得无影无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谢谢你。”

“谁跟谁呀,见外了。”刘厚田沉默一下说,“咱们复婚吧。这段时间你让人指责,又挨批斗,日子难过。离婚后,抛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你知道我这心里多难受吗?”说着竟嘤嘤地哭起来,有点像戏剧里人物的哭相。

高冰洁没心动,反而想笑,但没表现出来,也没说什么。

刘厚田哭了一会儿,抹去眼泪,站起身,靠近她,“扑通!”跪下,用手搂着她的双腿,并不住地摇晃,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高冰洁的脸,不住地乞求地说:“答应我,好吧?”

高冰洁把头扭向一边,推开他的双手,慢慢地走到窗边说:“你站起来,我可以考虑一下,回头告诉你。”

“你答应了?”刘厚田站起来,破涕为笑,上前抱住高冰洁。

高冰洁掰开他的双手,挣脱出来,冷着脸说:“我说可以考虑,回头告诉你。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来人上班了。”说完,她不再搭理他,拿起牙具去洗刷。刘厚田只好走了。

批判斗争大会刚过,高冰洁在会场上的表现很快传开去。经几个刀笔邪神加工编成顺口溜:“机关有个大破鞋,检讨作到小半截,心亏腿软冒虚汗,瘫坐椅子打趔趄。”渐渐地,竟变成儿歌童谣传诵。

各支部处理意见汇总上来,大多主张清除干部队伍。总支开会前,李志新把高冰洁找来做研究处理前的最后一次谈话。

“高冰洁,各支部的意见你清楚了。我给你说过,一定要深刻检查,你就不听话,怎么样?大家有气呀!批判斗争大会上,大家有些话只是点点题,并没说透,还是给你留了点面子的。平时,大家议论的难听死了。你这是脚上的泡,自己走出来的。事到如今,你给组织处理这件事出了道难题。”李志新没往下说。

“李书记,我听你的。”对批判大会上的发言,高冰洁觉得很冤枉,又觉得好可怕。没想到自己这点事编排出这么严重的绯闻,如果真的被清除机关干部队伍,这些绯闻就会变成事实,成了地地道道的坏女人、荡妇,给自己一生滴上女人最忌讳的污点,从此无法在人眼前抬起头来。因此,只要不被清除,什么要求她都先答应。从李志新的话语中,她听出些希望。

“不清除也可以,但你必须做到两条:第一,同刘厚田复婚,免得议论。第二,今后不再追求张军,断绝同张军的关系。怎么样?能做到吗?”这两条意见是闫淑萍参谋的。第一条是治本办法,从根本上结束高冰洁追张军的念头。没有这一条,第二条即使有了保证也不把握。

高冰洁也意识到这些,但即使没意识到这些,她也不愿答应第一条。说:“第二条我能做到,一定接受教训。第一条我办不到。我不复婚,我一个人过一辈子。”

“这第二条怎么能做到呢?”

“我写个保证书放你那里,啥时违反,啥时你就把我清除机关。”

李志新想了想说:“行。不过,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可别后悔。”

十八  拒不登记

“三反”运动很快演化为整党建党运动,对党员进行思想教育,重新登记,集中解决革命意志衰退思想问题,清除贪污蜕化分子,撤免那些官僚主义分子。八月底,全县整风建党工作全面展开,刚刚被提拔为县委副书记的张军兼任整党办公室主任,重点抓农村整党工作。全县整党建党工作经过动员、学习、查找问题,制定整改措施几个阶段,进展比较顺利,党员重新登记却遇到意外情况。组织部副部长于望山拒绝登记,重新登记工作一时卡壳。

光复前两年,山东平度连续两个多月没下雨。火燎燎的太阳烘烤着干裂的土地。齐腰的玉米被晒成干柴,划根火柴点燃片刻就成为火海。于望山那年十五岁,正念小学五年级。为了让儿子有条生路,父母委托一位亲戚带着儿子下关东来到乌苏县。分手时,父母千叮咛万嘱咐,求那位亲戚一定照顾好自己的儿子。于望山流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望了又望烈日下干瘦颤抖的双亲。他第一次远离家门,一路上心里空荡荡,冷落落的。来到向日屯后,心还在老家。空闲下来,脑海中总是闪烁出老家屋子、父母的影子,想着想着就是一场痛哭。日子长了,虽然有些承受力,但有朝一日一定回老家的想法却深深刻在心里。光复第二年,屯里开展反清算斗争和砍挖运动。因他念过高小,在屯里算上有大学问的人。张军和贫雇农让他当了农会副会长,负责财会业务。清算大地主张万甲时,他望着一百垧多地的地契和堆积如山的各色浮财,两箱子银元,目瞪口呆,暗自羡慕不已,思量着自己能拥有这些东西该多好。可这也是一闪念的事。后来,土改、支援前线等工作他都很积极,入了党,又有文化,很快被调到区上任区委副书记、区委书记。可他这个人私心重,爱占便宜,遇事过于计较,同班子成员不和并影响工作。几经调解,没能解决问题,无奈把他调到县委组织部任副部长。按常理,进步可谓不慢,又在重要岗位,前程闪亮,他理应顺势发展。他却猛然急刹车,调转车头,改变了前进方向。

他知道刘书记每天早晨都有提前上班的习惯,他也提前来到刘书记办公室门前。他举起敲门的手又放下,又举起,又放下,缓缓地踱步往回走,走了十几步又站住,思考一下,又回到刘书记办公室门口,抬起的手在门上停住了,但心一横,终于敲响了门。声音虽不大,他却一激灵,把自己吓了一跳。

“有事?”刘书记看一眼他,又低下头去看文件。“坐,坐,马上看完。”

于望山屁股搭在椅子边上坐下,全身重量落在两条腿上,两条腿有些抖动。他努力克制着,仍然效果不好,甚至听到自己的心猛烈撞击胸膛的“咚咚”声,气喘得不均匀。平时和刘书记常见面,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这是怎么了?

刘书记合上文件夹:“什么事,这么早就来了?”

于望山看了一眼刘书记,赶紧低下头。嘴张了几下却没发声音。

“出了什么事?”刘书记意识到了什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于望山回答,催促开导说,“有什么事尽管和组织上讲,别有什么顾虑。”

“我、我……”于望山平时嘎巴溜脆的铁嘴一下麻木了,憋了半天没说出别的词,情急之中,猛然想起什么,掏出一张纸递给刘书记,又赶紧低下头,眼睛盯着脚尖,左脚不停地前后搓着地板。

“你怎么会有这样想法?”刘书记很惊讶,想不到于望山会递给他一张辞职申请。

见刘书记问话,于望山反倒镇静许多:“刘书记,斗地主、搞土改、打恶霸、建立新中国,人民已经翻身得解放。如今,革命也成功了,也用不着我再干啥了,我回家种地吧。”这些年,他看到和自己年岁、条件相仿佛的人分得土地,又盖房子又买车,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吃香的喝辣的,羡慕得心里发痒。再看看自己挣几个有数钱,掂量来掂量去感到吃亏了。分的土地因工作忙也没种好,一家人寒酸得可怜,就多次萌发过辞职不干的想法,但决心一直没有下。一天,在街上碰到领他从山东闯关东的老乡,使他辞职不干的想法坚定下来。两三年工夫,老乡盖起了四间砖瓦房,拴了两挂大车在城里拉脚挣钱,有条打鱼船,四片网,存了不少钱。

“好汉不挣有数钱,吃不好,饿不死,啥劲儿?下来,咱们合伙干,保你过好日子。”老乡鼓动他。他原来就有此意,这话正中下怀,回家便写了辞职申请,一大早来找刘书记。

“同志哥,你这种思想不正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嘛,不对头哦,应该受到批评。”刘书记严肃起来,面孔冷峻,“这是严重的半截子革命思想,退坡、落后、小农狭隘意识,这是很危险的。说轻了,是革命意志衰退,说重了,那叫脱离革命队伍。这要是在战场上,我立刻枪毙了你。这次饶过你,辞职申请你拿回去,我也不听你解释。回去好好工作,别再瞎寻思了。”刘书记说完低头看材料,不再理他,他只好退出。

辞职书拿回来,但回家的想法却有增无减。在家呆着的时候,和老婆孩子有说有笑,又是秧歌又是戏。看看地里庄稼,圈里的马、猪、鸡、鸭心里很塌实,对将来的日子充满了希望。别人有的我一定会有,别人没有的我也一定会有,把日子过出点样子让别人看看。上班,他心里就堵得慌,看着县委大院,腿都懒得迈,沉重得像绑了块铅。坐在椅子上也没有坐在自家的炕上舒服,浑身没劲儿,犯困。他整天似睡非睡,愁眉哭脸,唉声叹气,打不起精神,一脸痛苦状。苦闷中,渐渐地头有些疼。他写好了一式多份的辞职申请没填日期,放在抽屉里,准备随时拿出往上报。时隔不久,组织部部长被派到东北党校学习,他主持部里工作,按理这也给了他一个展示才能的机会,但他依然身在曹营心在汉,惦记着怎么才能辞职。在班上,什么时候想回家,撒腿就走,从不和谁打招呼。回家后,收拾地,打扫牲口棚,织渔网,捏着酒壶喝二两,迷迷糊糊地睡上一觉,舒服极了。单位不来找,他就不回单位。真的有急事来找,他立刻躺在炕上,头上蒙着块湿毛巾谎说头疼厉害。实在推托不过,到单位点点卯,哼哈地应服几句。一连四五个月,县委组织部没有向省委组织部报告过工作。十几名候补党员转正拖延了七个多月。六名办理调动和提升的干部拖延四个月。对多名违反党纪党员的处置工作更无心去顾及。人眼前,整天一个不死不活,哪都难受的痛苦样子。正当他处心积虑、绞尽脑汁想如何辞职又苦无良策的时候,山东老家父母来了封信,报个平安,激活了他的灵感。他立刻给父母回了封信,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待父母来信时,他拿着这封信去找县委刘书记,进门后屁股还没坐稳,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出啥事了?”刘书记很诧异,“望山,有啥事慢慢说。”

于望山抽泣得更加厉害,鼻涕一把泪一把。

刘书记不再出声,等他冷静下来,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过了五六分钟,于望山止住了抽泣,慢慢地抬起头,看了刘书记一眼后,又低下头去喃喃地说:“刘书记,我得回山东老家。”

“为什么?”

于望山掏出父母来信放在刘书记办公桌上,说:“父母年老又多病,生活十分困难,让俺回去养活他们。”

“你不是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在他们身边吗?”刘书记把信拿起,但没看。如果不把信拿起,显得对此事不重视。如果看了信,显得对于望山不信任。

“说出来,也不怕刘书记笑话了。”于望山眼圈儿又红了,“龙多旱,龙少涝。兄弟姐妹多了,倒不是什么好事,你推过来,我推过去,都怕吃亏,把二老晾起来没人管。这么大岁数,没人管,用不了多久,就得死,若不回去,怕连面也见不到了。”

“噢。”刘书记点点头,思考一下说,“接到你家来嘛,既尽了孝心,又不用你回山东,两全其美嘛。”

“这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说过的,可是老人说啥不来,死也要死在老家。”

“再动员动员。”刘书记劝说,“现在是和平建设时期,县里正需要大批有知识、有文化的干部,你有文化、出身又好,有发展,县里舍不得放你走,再说,跨省调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年把载的办不妥。”

“再怎么缺人也不在乎我一个人,况且我有实际困难。至于调转,跨省很难,我也就不办了,直接回家算了。”

“呃,”刘书记应了一声,想到上次辞职的事马上警觉起来,但又叫不准,不好说无根据的话,于是试探地说,“这样吧,正好最近有个干部出差到山东,让他到你家看看,帮助做些动员工作,如果顺利,顺路接过来。”

“不用,不用……”于望山连连摆手,“不给组织添麻烦了,千万别,我自已想办法。”说完,拿起桌子上的父母的来信,慌忙离开刘书记办公室。

刘书记望着他的背影,笑了。

于望山这招儿没有用,又生一计。他有个偏头疼的毛病,但并不重,犯病时用些小药一顶就过去了。这阵子,他经常往医院跑,谎称头疼得一炸一炸的。医生的听诊器听不出头疼病,只能凭借他本人自述开药。他拎着大包大包的药,用手掐着脑门往家走,见到熟人更是眼皮难挑,气喘吁吁,哼哼上几声,一副活不起的模样。可一回到家,换了一个人似的,又说又笑,干这干那。药攒多了,他让媳妇偷着到乡下换鸡蛋,再到县城卖鸡蛋。县里派张军和部里同志前去探望他,他躺在炕上,头上系个带子,太阳穴处贴着膏药,眯缝着个双眼,见来人,有气无力地微微点点头。老婆在一旁唉声叹气。

张军回来和刘书记一商量,决定让他去省城大医院彻底检查一下,部里派一位同志陪同照顾。一路上,于望山哼呀嗨哟去,哼呀嗨哟回,大医院也没说清什么病,只是开了个“神经官能症,适当休息”的诊断书。回家后,他把诊断书和病假休养条交到县里。

他人前是个“病秧子”,人背后干劲十足。土改时他分得一台铁轱辘车,闲置多年,他重新收拾好。他出车,山东老乡出牛,俩人合伙雇人拉脚跑运输,他分红四成。手里捧着钱,他心里比吃了蜜还甜,纸包纸裹地放在箱子底,新买了把大锁锁好。又担心连箱子一起被偷去,被人掘了老根,于是找块油纸包好,埋在里屋门槛的地下。埋了几天,担心让老鼠嗑了,也怕潮湿烂了,于是又挖出来,钉了个木头匣子,在炕梢墙上掏个窟窿,塞进去,和泥抹上,直到看不出什么痕迹,这才放下心来。每次回家,都要关照几眼,看看有没有异样。他开始琢磨这些钱咋花。盖房子?不行,不赚钱。买猪羊?家有万贯,有毛的不算,不知哪天嘎崩一下瘟死了。买地?对,种不过来,租出去,收租。他又把自家的那条渔船和鱼网租给王老五,打鱼分红。分成了,他把墙洞掏开,把这些钱又放进小木匣藏好。春末夏初,正值青黄不接时节,一些人家缺粮,他把自家的粮食借出去,秋后借一还二。他还将一垧二亩多孬地租给他人耕种,自已应交的所有公粮由种粮户缴纳。他得意地对老婆说:“这地呢,可以收粮,这鱼网和船、大车又能分成,从此,咱们每天都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比上班强多了,又不受人管。”他盘算着再买几垧地,再添个牲口,自己拴车雇人干,不再和别人分成。他又买了套木匠工具,学做木匠活。别人冬闲,他冬忙,他给别人做家具、农具。正当他小算盘拨得山响的时候,整党运动开始了,教育农村党员坚定不移地组织起来,搞合作化,逐步向集体方向发展,彻底批判党内资本主义倾向。他的如意算盘破碎了。

“于部长,县委派我来通知你,回县委机关参加整党。”县委捎过几次口信,没见于望山回来,让张军亲自上门找他。

“我头痛得厉害,去不了。”他脑门捂着湿毛巾,脚冲外躺在炕头上,有气无力地说。

“坐一会儿总还可以吧,坚持不住再回来,”张军补充说,“这也是刘书记的意思。再说,我这大老远地跑来,总得让我有个交待吧?”

话说到这份儿,他又是张军在土改时拽拔起来的,不好再推拖:“我吃点药,明天准到。”

学习一段后,进入查摆问题阶段。运动矛头直指他,批评他富农倾向,剥削阶级思想,发展资本主义。刘书记还送份介绍一个县委书记搞剥削被撤职开除党籍的资料给他看,启发他认识自己的问题。他写了份检查,表面把自己批得体无完肤,但没什么实质内容,更没说以后如何,没有过关。这什么道理?别人赚钱行,党员、国家干部就不行?不当党员干部总可以吧?更进一步增加了辞职回家的念头。党员登记开始,县里派人通知他,他没来,回话说不登记了。机关总支报告给张军,张军感到事情重大,立刻报告给刘书记。刘书记派张军把他找回县里谈话。

“于望山同志,我代表县委和你谈话,希望你认真、郑重地考虑登记问题,否则,你会后悔的。”刘书记头一次碰上这样问题,压力很大,很严肃地把讲话节奏放慢,力争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准确。

“刘书记,别费心了。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才下决心的,我不但不登记,”于望山从口袋拿出一份折叠整齐的信纸,展开交给刘书记,不容置疑地说,“我不但不登记,而且把工作也一块辞掉。”

“不登记就不再是党员,辞去工作就不再是国家干部了,这就意味着你的政治生命停止了,希望你一定慎重,”刘书记话头一转,“对组织上有什么意见可以说,不要拿政治生命赌气。”

“说心里话,组织上没亏待我,党培育我这么多年,提拔我当了科级干部,尽管我常不上班,但还是照发工薪,并且报销药费,又安排去省城看病。”于望山由衷地说,“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党,这是忘本。丢掉政治生命是痛心、可惜的,但我回家的决心已定,革命任务完成了,也该回家享受享受、歇歇气啦。”

“没想到你革命意志衰退滑坡到这种程度。”刘书记无限感慨地长出了一口气,又说,“论岗位,组织部副部长,很重要。论进步,从一个农会副会长一下提拔到区委副书记,不算慢。论地位,不说在东头跺一跺脚,西头乱颤,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是搞不明白,这到底因为啥?你说!必须给我说明白。”刘书记说着说着上火了。

于望山搓着手,低下头,从嗓子眼里发出了声音:“在党内,当干部不自由,干点啥都受限制,不如当个农民自在,比如,发展个经济什么的。”

“原来你是想走富农道路,发展资本主义,这是剥削阶级思想,这还了得?这不仅是不革命的问题,而且是背叛革命、反革命。我现在就把你送笆篱子里去。”

于望山哆嗦一下,心跳加快。

“不过,我现在还不想这样做,终究是思想认识问题,给你点时间再好好想一想,下午四点钟是党员登记的截止时间,错过就没机会了”刘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往远处想,别狭隘了。”

四点钟前,党员登记表陆续送到县整党办公室。四点钟到了,只差于望山一个人。张军派人找到于望山,于望山回答不登记了。十几分钟过后,张军又派县委组织部长去询问,于望山回答:“我不登记了,请你转告县委。”

“于望山同志,按规定时间,已超过半小时,这是最后一次征求你意见,请你务必慎重,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是分界线,向前迈一步还是向后退一步决定于你,党组织希望你回到组织中来。” 四点三十分,张军亲自找到于望山。

“别罗嗦了。”于望山已经不耐烦,“我不登记了,我不是党员,我辞职了,不是国家干部了,这回再发展资本主义,走富农道路,县委管不着我了吧?”

“你——”张军气得浑身打颤,嘴直哆嗦,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于望山的鼻子。

于望山扒开张军指看自己的手,扭过身去。

县委报请省委同意,取消于望山党籍,同意他辞去公职。

省报为此发表《做好整党教育工作,彻底解决思想问题》社论,在全省开展了四个月的大讨论,集中解决党员革命意志衰退和农村经济发展方向问题。

十九 重在表现

全面整党工作结束时,已经进入了一九五三年一月底,省委对乌苏县委进行了调整,刘书记调走,张军接任书记,祝玉堂仍任县长,王玉石任副书记,桑彬任组织部长。新一届班子调整后,根据第一个五年计划和一九五三年发展经济的中心任务,以及整党暴露出来的党的建设上存在的问题,县委在党的建设上确定了“迎接伟大的经济建设新任务,积极地吸收新党员,培养和发展党的后备力量”的工作思路,党员培养发展总体比较顺利,但遇到几个具体政策问题,桑彬吃不准,请示张军,张军让王玉石和公安局长黄尤贵一起听听。

“各总支、党委报来几个知识分子。这些人,大多是日伪时期家庭经济状况好,家庭成份较高,或者本人历史上有点问题的,程度不同。如果不定个原则,不好答复。”桑彬说。

“重在表现,看其能否背叛过去,信仰共产主义,这个大原则早都有呀。”张军说。

“理论上好讲,但在实践中不好把握。有的群众甚至有的机关干部说,乌七巴黑的人都能入党,这党成了什么?说这些人是不倒翁,转轴子,啥社会都吃香。” 桑彬认真地说。

“我就不爱听这话!周恩来、刘少奇出身资本家、地主,不是我党高级领导干部吗?我家是富农,我是什么?乌七巴黑?不是,我是县委书记。有的人出身好,他怎么不是县委书记?”张军发了火,说话声音很高。

“张书记,你别生气,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经过党组织考验的,老百姓心明镜似的。”黄尤贵笑着说,“谁不知道,你分了自己家财产,打土匪受伤……”

张军截住黄尤贵话:“别说了,我刚才不够冷静,咱们这么议论是空泛些,桑部长,你拣几个主要的、有代表性说说,大家议议再定。”

“好。”桑部长翻了翻材料,“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曲丰德。”

一九四三年十月,秋高气爽,人们忙着收割,拉运粮食,一片繁忙。在天津市郊的祠堂里,烟云缠绕,旌幡飘摆。香案前,许多人随着吆喝声,跪拜叩首,虔诚地加入一贯道。曲丰德十二岁,正在读高小,被母亲拉来一起入道。他不知道一贯道是什么,只觉得挺好玩,挺热闹,夹在人群中东瞅瞅,西望望,不时被母亲捺着叩头。曲丰德父亲明着在天津郊区当科员,暗地里是中统特务,调查日本军政情报和亲共人员。不久以前,在家外偷偷地买了处住房,养着一个姘头,很少回家,回来了,看啥都不顺眼,非打即骂。开始,曲丰德母亲还迁就他,顺从他,渐渐凭女人直觉,她感到他在厌烦自己,回家来只是看看孩子。一天,他前面走,她在后边偷偷跟踪。在一处宅院前,他敲响门后,一个妖艳、年轻的女人出来,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下,一句刺心的话钻进曲丰德母亲耳朵:“又去看那个黄脸婆。”立刻一股火蹿到她头顶,向前冲去,但冲到门前,大门已经关上。她本想敲开门去大闹一场,但抬起的手又放下,忍着眼泪往家走。回到家,一头扎在炕上,任凭曲丰德和姐姐怎么样喊叫,只是一声不吭,像个木头人。第二天早晨,她把俩个孩子叫起,梳洗打扮一番,领着他们来到曲丰德父亲住处。门开处露出曲丰德父亲的脸。这张脸,先是因为这么早打扰而恼怒,后因看清是曲丰德母子而惊诧,继而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曲丰德母亲领着孩子推门而入。曲丰德父亲上前拦阻,被推挡在一边。

“哪来的客人,这么早?”随着娇滴滴的声音,曲丰德父亲姘头穿着睡衣睡裤从里屋扭出来。

曲丰德和姐姐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怒目仇视。

曲丰德父亲无奈地只顾抽烟。

曲丰德母亲打破僵局:“孩子他爹,事情到这地步,我也不说什么了。孩子是我们的,但交给你养我不放心,你每月保证我们娘仨生活费,供丰德上学,他能念到哪,你必须供到哪。怎么样?能做到吗?”

“那,那得多少钱?”姘头有些急,“我们还过不过?”

“轮不到你说话,你再咋呼,别说给你熟熟皮子。”曲丰德母亲鄙弃地斥责,又说,“孩子他爹,你答应这个条件,我们现在就走,不然,我们就住在这。”

“好,好,行,行,行。”曲丰德父亲头点得像鸡琢米。

“跟上你倒了八辈子霉。”姘头一扭腚回到里间。

半年过去了。头两个月,曲丰德父亲按时把生活费送过来。从第三个月起,曲丰德母亲上门催要,滞滞扭扭地不愿给。到第六个月,曲丰德母亲再上门时,房主易换他人。经多方打听,人跑到南方去了,具体地方没人能说准。有的说因为特务身份暴露了,有的说和姘头私奔了,其说不一。归结到曲丰德母亲处,是生活费没有了。为了孩子,她去给人当保姆,忍受白眼和虐待。物质生活苦一些,她忍受住了,但精神生活寂寞难以打发,她又不愿意择人另嫁,怕孩子受气。正在这时,邻居介绍她参加一贯道,她顺便把曲丰德也领来了。一九四七年,曲丰德在天津市广东中学读书时,班主任以好学生为由介绍他同其他五名学生一起加入了三青团,但没参加什么活动。不久,天津解放了,曲丰德和一批学生被送往佳木斯师范学校读书。毕业后,同四十几个同学一起被分配到乌苏县一完小当教员。他积极要求进步,靠近党组织,教学水平也好,工作之余热衷于新剧目演出和宣传。现在担任教导主任,对本人历史问题和父亲中统特务问题有深刻认识,在一九四九年六月的反动党团登记时做了交待,经组织核查无误。

“这个人我在文教科时就认识,是个不错的同志。”张军又问,“类似的还有谁?”

“各区委报来三个。”桑彬回答。

“各区委不是有审批党员权利吗?报县委干什么?”

“区里拿不准,请示该如何办。”

“孩子哭抱给他娘。”张军埋怨道,“说说吧。”

“罗枫,二区团委书记,家庭出身地主,一九四九年做过交待,政治上、工作上都好。”桑彬补充说,“下边的汇报不再重复现实表现了,都挺好,不然,也不能报上来。曲洪林,区武装部副部长。光复前检验国兵不合格,被拉进蜜蜂第一株式会社,是个特务外围组织,刚七八天就解放了,没啥破坏活动。解放后当过小学教员,参加过抗美援朝,回国后,在县武装部,后到四区武装部。石立新,当过两年六个月伪国兵。一九四八年在乌头中心校贪污东北币二十万元,一共这三个人,看看行不行。”

“县直呢?一块说完再议。”

“县一完小教员张玉庆,光复前在宁安参加过孔孟道,没啥活动,本人做过交待,本人工作很积极。王呆,本人历史清楚,工作表现好,其叔父做过日伪特务,解放后判三年徒刑,释放后戴反革命分子帽子管制三年,已摘帽,王呆向组织做过交待。崔永利,在商业科工作,本人没问题。二姐夫在伪铁路警护队当过少仕,土改时和土匪有联系,被群众斗争打死。”

“情况大体介绍清楚了,请大家发表意见。”张军不想过早表态,“黄尤贵,你是公安局长、专家,你先说。”

黄尤贵是三五九旅从关内挺进乌苏县时的团保卫股长,战斗中打伤了左小腿,治愈后转业留在县公安局当局长。出于职业习惯,平时总眯缝着双眼看人,眯缝的眼里射出审视的光芒,使人很不舒服。见张军点他发表意见,他收敛了一下看着张军眼光,略想想说:

“按理是一般历史问题和社会关系,当个老百姓无大妨碍,不过,加入党组织,还是慎重点为好,干净利索的人多得很,何苦一定要发展他们呢?平白无故添这麻烦干啥?”

“这不是麻不麻烦的事,这关系到我党对这类人的政策,是拉过来还是推过去的问题。”张军右手中指轻轻弹着桌面,头靠在椅背上说。

“张书记,您的意思是,”黄尤贵试探着说,眼中又放出审视的光芒。

“别问我,说你的意见。”

“那样话,表现好,够党员标准就可以。”黄尤贵已经审视出张军的想法。

“玉石,你说说,”

“把一些对党有认识、表现不错,但有些这样那样一般历史问题和家庭问题的人排除在党外,不利于调动各方面积极性,应兼顾全面。”王玉石把话转到问题研究上,“这几个人我同意发展,但有三个问题要注意,一个是确实表现好,够条件。二是问题必须核实清楚。三是要做好基层党组织和党员的解释工作。”

“好,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张军四顾征求意见,把右手中指在桌面上立起来,“没有异议我归纳一下,有些也是重申。在发展党员工作上,我们必须站在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迎接经济建设高潮的战略高度上,高度重视,加大力度,着眼长远,不能近视,这是一。二是主体积极发展工农群众入党。三是不要放弃从旧社会过来的文化人中挑选优秀分子入党,经济建设需要知识,需要他们参与。这些人多是些成份高或有些历史问题的人,吸收这些人入党,问题必须清楚,有正式结论。对历史有政治问题的,把握在一般问题上,其它不行。现实表现要更为突出,严格要求,培养考验期适当加长,同那些没有问题的应有些区别。这仅限各级党的负责人掌握,不要对外公开。”张军说到这,对王玉石说,“这些精神你同基层负责同志传达一下,特别是刚才讨论的那些问题,分头同各区委、机关、文卫总支谈一谈,统一思想,避免杂音,这件事就说到这。”

“张书记,各地请示历史和家庭有问题的人能否列为积极分子问题,可否比照刚才说的精神办理?”桑彬问。

“可以,作为积极分子培养,条件适当宽些,面可以大些,一块同基层说清。”张军说完,众人要走。

“张书记,”桑彬猛地想起一件事,忙说:“曲丰德入党问题可以了,那么,调文化干校担任教导主任是不是也可以呢?”

“应该不成问题,你和玉石就可以定,一个平调,又不涉及提拔。”张军回答很干脆,又玩笑地说,“你怎么像挤牙膏似的,一股一股的,这回没了吧?”

大家一齐哄笑。

二十 过年

张军被任命为县委书记没多少天,就到了年根。一九五三年春节是大年,阴历三十放假。二十九晚上,张军在饭馆摆了一桌,请县委、县政府领导吃顿年饭。六十度小烧酒,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酸菜血肠,红焖大马哈鱼,溜肉段……。

“同志们,”张军端起酒杯,来了开场白,“明天过年,今晚把大家请来,共同喝顿酒。我刚当县委书记,初学咋练,在今后的工作中,请大家多支持,多帮助。大家放心喝,大胆吃,今晚我个人掏腰包。还有一层意思,祝大家过年快乐,全家幸福,来,干杯!”张军一扬脖,七钱的酒杯底朝天。

“干!”众人应和,虽然参差不齐,但进度和张军等同。

喝酒很快掀起高潮,并且势头很猛,持续时间长,用不着谁监督,“吱、吱”地自觉主动往自己嗓子眼里倒。几个回合后,众人把矛头直指张军,纷纷向他敬酒,表示感谢,表明今后工作态度,张军本来就没什么酒量,几杯酒下肚,便觉脸红,心跳,气短,迷糊。正在这时,县委委员、农工部长杨川跃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来到面前,硬硬的舌头在嘴里不打弯:“张,张书记,我,敬,敬你一杯,干!”一碰杯,没容张军说什么,一扬脖,倒进嗓子眼,喉头却没动一下。

“我,不行了,少,少喝点,一半。”张军学着他的腔调,笑着讲价。

“张,张书,书记,那,那不,不行,别,别人的酒,你,你,你都干了,怎么,我,我的就喝一点?你,你,瞧不,不起我,我再陪一杯。”说着,又给自己倒一杯,同张军碰杯。张军不喝不好,喝了又难受,正在为难之际,黄尤贵过来挡驾。

“川跃,别让张书记再喝了,都这么一杯杯敬他哪能受得了。”说着,去拿张军手中的酒杯。

“怎么,你,你要替喝吗?”杨川跃两个红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黄尤贵,一脸地不高兴。

“我也不能喝了。”

“少,少他妈地溜,溜须拍,拍马,装,装大瓣蒜,你,你,接,接过去,你就得喝。”杨川跃把自己的酒杯同黄尤贵酒杯一碰,“我,我先喝。”嘴一张,倒进去,连嘴唇都没沾。然后,酒杯口朝下,滴酒未落,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黄尤贵,一脸不高兴换上一副得意神情。

“老黄,干!别孬种。”有人起哄,众人附应。

众目睽睽下,黄尤贵被杨川跃一顿挖苦讽刺,脸上已经挂不住,又见杨川跃如此轻蔑神态,把杯往桌子猛地一放,酒飞溅出不少:“我就不喝,你能怎么的?”

“算了,算了,”王玉石见事不妙,忙出来打圆场,“谁也别喝了,上饭。”

“那不行,”杨川跃一生气,舌头转弯了,他拿起黄尤贵放在桌子上的酒杯,又满上,送到黄尤贵嘴边,“你喝不喝?”

“不喝!”黄尤贵大声回答,头扭过一边。说时迟,那时快,杨川跃用另一只手扯开黄尤贵的脖领子,把一杯酒倒进去。

“我操你祖宗,你也太欺负人了。”黄尤贵反应极快,“刷”地从屁股后把手枪拽出来,“哗啦”,子弹上膛,顶在杨川跃胸前。

众人惊呆了。

杨川跃先是一惊,立刻镇静下来,叫号:“有种的你开枪,打呀。”

张军开始并没怎么在意他们之间酒官司,多些内容显得热闹,见他们玩上真家伙,立刻生气上火,猛地一拍桌子:“放肆,难道这酒没喝到人肚子里去,喝到狗肚子里去了?都给我滚开!”桌子上盘碗被震得哗啦响。

众人上前分开两个人。王玉石夺下黄尤贵手枪,提在自己的手里。

黄尤贵委屈地蹲在地上,捂着脸,像个孩子似地呜呜哭起来。

杨川跃被武装部长刘新架着、推着往外走,仍不服气地挣扎:“什么,什么玩意,拿枪吓唬谁?我,我怕你?”来到街上,他依然喋喋不休地重复这几句话。

街上,灯火通明,行人不断,洋溢着节日喜悦。不少人家门前又挂起用五彩纸糊的大灯笼,小孩提着小灯笼互相追逐,“叭叭”鞭炮声不绝于耳。街上行人见杨川跃吵吵嚷嚷,驻足想知道究竟。

“杨部长,别喊了,让人笑话。”刘新一边架着,一边小声劝道。

“怕个屁!”杨川跃依然大声地说,并停下来,冲着周围观看的人,“看,看啥?八格雅路,三宾地给……,”说起一串日语骂人话。

“咦?这人怎么骂人?”有人听懂了,“嘴上抹狗屎了?”日本占领本地十四年强行推行日本话,不少人懂日语,特别日语骂人话。

“怎么?狗屎?”杨川跃直勾着眼,歪着头。

“哎,那不是杨部长吗?”有人认识。

“杨部长,谁是?”杨川跃疑问,忘了自己是谁。

“部长还骂人?”又有人指责。

“他喝多了,别和他一样的。”刘新一边解释,一边拖他尽快离开此地。

“我喝多了?回去,回去,再,再喝。”杨川跃不服,挣扎着,吵喊着。

刘新连拖带拽好容易到了唱莲花落的落子馆附近,落子馆里传出阵阵悠扬的丝竹之声。杨川跃止住脚步,侧耳倾听一阵说:“进,进去看看。”

“走,咱们改日再来。”刘新拉他往家走,怕惹出事。

“怕,怕个屁?”杨川跃猛地一甩手,挣脱刘新径直奔落子馆。落子馆看门人拦住不让进,让他买票,他说,“我,你不,不认识?”推搡着看门人就往里闯。看门人趁空随手推上门,在里边反扣上。杨川跃手擂脚踢:“妈的,再,再不开门,老子把,把你落子馆砸了。”刘新劝说无济于事,就用力往外推。杨川跃踉踉跄跄一边往后退,一边喊:“等着明天,砸,砸,砸!”

“大家不要围着,没事,回去吧。”刘新觉得十分难堪,冲着人群说着,又费力拉着杨川跃。快到家了,杨川跃说要撒尿。刘新说:“憋一会儿就到家了。”

“憋,憋不住了。”杨川跃已经伸手掏家伙,摸好一阵子没拽出来,“这家伙怎,怎么没了?”

刘新伸手把他的家伙拽出来。他抓住就要尿。

“靠靠边,别在路中央。”刘新没推动。

“哗……”杨川跃在路中央尿开了。长长的一泡尿,在夜里显得特别响,行人纷纷躲避。

终于到家了。杨川跃老伴开门一见,气不打一处来:“八辈子没见过酒,多咱喝死就利索了。”话虽这样说,还是和刘新一同把他架进屋,从被垛拽出枕头,给他脱鞋。杨川跃在炕沿木然地冲刘新点点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扭头倒在炕上,鼾声如雷般响起。杨川跃老伴送走刘新,操起扫炕条帚照他屁股呼呼地抽打:“见到猫尿你就迈不动步,比你爹还亲,让你喝,让你喝!”把她累得喘不上气,条帚也打飞了。杨川跃像个死猪似的不知不觉。

副县长甄仁有酒也没少喝。从饭馆出来后,一个人摇摇晃晃在街上走,经过县委、县政府时,信步走进院内,见文化科的屋子里还亮着灯,便推门进入。屋内,艺术股女干部白云正在写初五和十五元宵节的大秧歌方案,见甄县长进来,赶忙起身,让座、倒茶。

甄仁有一屁股坐下来,满脸通红,满嘴酒气,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不转珠地盯着白云,发出色迷迷的光芒。白云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摆弄着衣角。甄仁有收回目光,咂了一口茶说:“这么晚了不回家,忙啥呢?”

“安排大秧歌比赛。”白云回答,一抬头,又碰到甄仁有火辣辣的眼光,又连忙低下头。

“好,年轻人应该多想事,多干事。”甄仁有点点头,又说,“我呢,分管文化教育卫生工作,这块事我说话是算数的,批个钱,提个干,那就是我一句话的事,谁行谁不行我内心有数,今后,你有事吱声,别不好意思。”

“甄县长,”白云抬起头,迎着甄仁有目光没有躲闪,“我们当下级的不好意思,也不敢说什么,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感谢不尽了,今后,甄县长有事尽管吩咐,一定办好。”

“真的啊?”他兴奋地从对面转到白云身边,紧紧拉住了白云的手,边抚摸着边说:“这手这么细嫩哪”。

白云抽几下没抽出来,身子往后躲闪着。

“白云,很长时间了,我心里一直默默地爱你。”

“甄县长,你,喝多了,别,别……”白云满脸躁得通红,语无论次。

“没喝多,说的是心里话,白云,平时总想多看你几眼,晚上,一闭眼,脑海中就是你的影子。”甄仁有越说话越粗,越说手抓得越紧,嘴巴向白云靠过去。突然,他松开白云,奔向门口处关了电灯。没等白云反应过来,他已经从后面抱住白云,手伸进内衣,到处乱摸,嘴巴在白云脖子、脸上、嘴唇乱啃乱咬。白云不敢高喊,只是用力地挣扎,小声地:“甄县长,求求你,别,别这样。”无奈,甄仁有身强力大,又是欲火燃烧,任白云怎么挣扎,也没挣脱。相持了一会儿,白云急中生智:“甄县长,门外有人。”甄仁有一惊,撇开白云。白云趁机逃脱出来,惊魂未定,见一个办公室门开道缝,慌忙闪身钻进去。

桑彬没喝多点酒,从饭馆出来后直接到办公室看材料。突然,白云闯进,吓了他一跳,手中材料掉在桌子上。见白云神色慌张又气喘吁吁,连话也说不出来,预料可能遇到什么危险了,忙问:“你怎么啦?”

她仍然在喘息不止,不能回话。

“你到底怎么啦?”桑彬急于知道,但又不得不等待,稍稍过了一会儿,白云平静了些,桑彬又问:“发生了什么事?”

白云欲言又止。

“你怎么不说?”

“我——”白云犹豫,“我害怕。”

“你怕什么?”

白云不敢说。

“有党组织在,你怕什么?”桑彬凭感觉知道一定有重大隐情,但有顾虑,就开导和安慰她,“你应该相信党,相信我这个组织部长,有啥事也不要紧,尽管说,党组织给你做主。”

白云松了口气,哭了起来,叙述了事情经过,说完,白云叮嘱道:“桑部长,你可得给我保密,千万别让人知道,万一泄露出去,清不清,混不混的,对我不好,就算吃个哑巴亏吧。不然,甄县长再报复我,给小鞋穿。”

桑彬又作了些思想工作,最后说:“你尽管放心,组织上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白云住在集体宿舍,离县委二里地。平时,天太晚就胆突突的,遇到今晚的事,她更不敢走了。桑彬送她回到宿舍,回来后到文化科看看,甄仁有已经不在。桑彬气得无心再看材料,也睡不着觉,连夜找到张军作了汇报。

张军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本好意请大家吃回年饭,乐和乐和,没想到竟闹出杨川跃、黄尤贵、甄仁有几件事,丢人现眼,特别是听了桑彬的报告,气得浑身哆嗦,火冒三丈:“马上召开紧急会议,严肃处理这个王八蛋。”

“张书记,今晚都喝了不少酒,不宜开会,明天上午吧。”桑彬建议。

过了好一会儿,张军才说话:“明天吧,便宜了这小子,如果今晚开会,我先扇他两耳光子。”

农村,大年三十就过春节。早饭刚过,县委委员就被通知到县委参加紧急会议。过年开会,肯定是急事、大事,再看看张军冷冰冰的面孔,每个人悄悄地坐下。甄仁有大大咧咧进来,没在意会场内气氛,冲众人一拱手:“大家过年好,恭喜恭喜。”然后坐下,向张军说,“什么急事,大过年的?”

“今天就解决你的事。”张军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开会,重点解决甄仁有的问题。”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我,我怎么啦?”甄仁有一脸糊涂状。

“别装糊涂,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啦?”

“喝酒嘛。”

“喝完酒以后。”张军严厉地说,“县委今天同你集体谈话,希望你老实交待问题。”

“喝完酒就回家了。”甄仁有感到不妙,尽量狡辩。

“不会吧?”

“哎呀呀,这个臭脑袋。”甄仁有使劲儿地拍拍自己的脑门,“对,对,中间还到办公室一趟,看看文件。”

“看到白云了吗?”张军拉长字间声音距离。

立刻,甄仁有耷拉下头,越来越低,几乎夹在两腿中间,进门时的神态消逝得无影无踪,成了一个霜打的茄子——蔫了。

等待,沉默。室内静得只能听到甄仁有急促的喘息声。

“张书记,”许久,甄仁有略抬了抬上身,两眼仍然没离开地面,从嗓子眼里发生蚊子般的声音,已经变调,“我喝多了。”

“说得轻松。”张军大致叙述了事情经过,然后说:“这不是喝酒喝多的问题,这是道德品质问题,说严重些是犯罪。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副县长身上,与其职务多么不相称,将给县委、县政府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就这么一句喝多了就能遮掩过去吗?怎么认识问题你自己掂量,如何处置?组织根据你的态度来决定。从现在起,你停职检查。”张军说到这,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向众人,“今天主要是通报这件事,不对此事批评议论,待甄仁有正式写出检查,组织调查清楚后再批评帮助,有句话,我要严肃地告诉各位,甄仁有这件事只能限定在座各位知道,任何人不准外传,如果谁泄露出去,追究谁的责任,”想了一下又对桑彬说:“你负责做好白云同志工作。玉石,按干部管理权限,甄仁有是省任命的,你负责向省委报告,请省里来人调查,县里协助。还有,杨川跃昨晚喝酒严重失态,影响极坏,提出批评,今后不许再发生此类事情。”张军右手中指一直立在桌面上。

杨川跃脸一红,低下头。

“我也应检讨,一是就不该组织这次活动,二是场面把握不好,发生这两件事我应负主要责任。”张军诚恳地说,然后问,“这件事就到这,各位还有别的事没有?没有。散会。”

大家都离开了,惟有黄尤贵留下来。

“还有事吗?”张军问

“你一个人,这年怎么过?上我家吧。”黄尤贵关心地说。

“不用了”。张军边收拾笔记本边说,“晚上我到邮电、车站、发电厂看看在岗职工,明天到向日屯看看,拜拜年。”

“就你一个人?”

“嗯。”张军补充,“还有通讯员小刘。”

“眼下虽说解放几年了,但并不太平,我陪你去,做个警卫,顺便做个伴。”

“公安局长做警卫,那得多高级别的干部,我可受不了。再说,大过年的,你有老有小,图个团圆和气,你走了不好。我光棍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张军又嘱咐道,“我干啥去你也不要同别人说,少打扰他们。”

“行。”黄尤贵说着,把枪从屁股后掏出来,“要不这样,这枪你拿着,防防身。”

张军没接手枪:“用不着,用不着,谁害我干什么?倒是你没了枪,遇到紧急情况怎么办?”

见张军不要枪,又不用自己警卫,黄尤贵又说:“明天派个公安人员随你下乡。”

“用不着,谢谢你的好意。”

黄尤贵无奈地说:“明天,不,下午,派人给你送支枪,放在你这长期用,总可以吧?”

“弄支枪放我这,丢了怎么办?是它看着我,还是我看着它?”

看望在岗职工回来,已经夜深了,张军到姐姐家吃过年夜饭回到宿舍。忙时,希望什么时候能休息一下多好,但闲下来,夜深人静,却很孤独、惆怅、无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到高冰洁,不知她此时在哪里,在干什么,她此时能在自己身边那该有多好。从“三反”挨批判以后,高冰洁有意躲着自己,他知道那是为了避免闲话,对谁都好。当了县委书记后,因为忙,连匆匆谋面的机会也没有。因为工作关系同闫淑萍见过几面,她眼神中频频传送着秋波。

初一,天没怎么亮,穿着一新的晚辈们便挨家逐户地拜年,磕头作揖,互致问候,把个县城吵闹得沸腾起来。张军到姐姐家吃过饺子,和通讯员套上马爬犁直奔向日屯。

今冬雪大,近一尺厚的雪严严实实地捂盖着大地,满眼一个白茫茫的银色世界。瑞雪兆丰年。自己第一年当县委书记,老天爷就来帮忙,感动得他冲着天空“噢……”大声音喊叫。通讯员不知所以地打量他,以为犯了什么神经。秋末,省里推广邻县的宽播密植经验。县里决定过完节初五召开三级干部现场会,向日屯“清趟小垄”玉米增产经验准备在会上介绍。农业科同志汇报后他心中不托底,决定亲自看看。进屯后,他先到支书、村长家拜年,又去看望辞职回村的于望山。

孩子们出去玩了,家里只有于望山和老伴。于望山头朝里似睡非睡地躺着。

“张书记来了。”老伴摇着他的脚。

“扯什么王八犊子。”于望山咕噜一句,把身子侧向墙壁。

“张书记来看你了。”通讯员捅捅他的腿。

“谁?”他睁开的眼睛随即瞪得老大,一轱轳爬起来,有点不知道所措,“张书记,你怎么来了?”

“过年了,给你拜个年。”

于望山很惭愧,一脸不好意思,低着头,左脚不停地搓着地面:“我也不是军属,又不是干部。”

“我们终究是在一起工作过的老同志嘛。”张军说着里外屋看了一遍,坐在板凳上问,“过得怎么样,还好吧?”

“张书记,啥也别说了,说啥都晚了。”于望山抬起头,两眼发红,“肠子都悔青了,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一心想回家呢?”

“是啊,过去当过区委书记、组织部副部长,不说前呼后拥、一呼百应也差不多,城东头跺一脚,西头都乱颤,可如今呢?天上掉到地上,心里憋屈,怨谁?怨自己。”张军转过话题说,“不过,事已至此,还是要想得开,光窝囊也没用,重打鼓,另开张,好好生产,别破罐破摔,遇到啥困难找我,我还要到别处看看。”说着起身要走。

“吃点饭再走。”于望山挽留张军。

“不啦,还有几家要走,一会儿还要开个小会。”张军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有空回县里看看。”

“哪还有脸呢。”于望山哭丧着脸。

从于望山家出来,张军要去燕润生家。燕润生长张军七八岁,同张军一起去过朝鲜,在担架队做饭。

“张书记,燕润生家是富农。”支部书记提醒道,但马上想到张军家也是富农,自觉失言,转过头去,做个鬼脸,吐了下舌头。

“他是子弟,又上过战场,一起出生入死,看看又有什么?”张军知道支书无意,并没什么不快。

张军从燕润生家出来,燕润生送到街上。县委书记到家拜年,燕润生觉得很光彩,乡亲们也非常羡慕。燕润生满脸放光,洋洋得意地对围在自己身边的众人说:“小张,我俩可好啦!要想找个工作啥的,都能办到,就他一句话。”乡亲们见燕润生管县委张书记叫小张,更是佩服得连连点头,有人冲他翘起大拇指,说了句:“真牛屄。”

春节一过,刚破五,张军在向日屯主持召开县、区、村三级干部会,安排备耕、春耕工作。全县领导干部云集,村里杀了两口猪、一头牛。牛在场院里杀的,地上淌了一滩血,已经结冰。自打这天起,屯里的七八头牛,上午十点半左右,就准时聚集这里,围着地上的那滩血,凄残地不住声地低吼着。十多分钟后,又昂起头,冲天吼叫着几声,才离开散去。一连十几天都这样,看着让人揪心。吃过牛肉的人当中有人信点啥,心里犯寻思,时刻提防着别让死牛魂报复倒了霉。最心惊肉跳的是那杀牛的王二虎,他趁晚上无人,把那滩血刨起放在脸盆里,摆在家里烧香供奉三天,早晚跪着,嘴里叨咕:“牛神仙,你是村干部让我杀的,千万别怨我!还有那县里张军,他要是不在这里开会,哪能害你呢?”三天后,他把牛血倒在冰窟窿里,念叨着,“牛神仙,你清静清静升天吧。”自此,村里牛不再到场院吼叫了,人们奇怪,咦!这几天怎么不闹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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