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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都是为了爱》(11~15)

2014-05-20 08:55:22 来源:牡丹江市老科协 浏览:564

十一  风雪迷途

车轮滚滚向前,朝着越来越危险的战场前进。车厢中除了车轮有节奏的声响外,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车厢中间吊着的马灯不停地摇晃着,把昏暗的光弥漫到四周,照在每张紧绷的脸上,显得蜡黄、苍白。第一次同死神相伴为伍,他们想着值得留恋的往事。张军把手表撸下来,拿在手中把玩,睹物思人。马秘书凑过来,笑嘻嘻说:“政委,有个事想问问。”

“什么事?”张军仍然上下左右地摆弄,没看他。

“这表真挺好的,是谁送的?”马秘书听到点风声,敲山震虎。

“去!”张军推着马秘书,“睡觉去,没事别跑这闲磨牙。”

天,渐渐亮了,朝鲜的天地展现在队员面前。皑皑白雪铺盖着山川田野,太阳在遥远的东南方慢慢地爬出来,发出淡淡的光,没有一丝暖意。沿途的村庄被炸成残垣断壁,冒着滚滚硝烟,沿铁路两旁随时可见炸弹坑和未爆炸的炸弹。炸弹掀起的土石撒落在白雪上,黑白分明,十分炸眼。这条铁路是志愿军的物资供应线,是取得战争胜利的生命线,因此,也成为美军轰炸的重点。美军制定了代号为“绞车”行动的轰炸计划,每天天一亮,飞机便出动扫射轰炸。列车只能夜行晓宿,停在隧道中或峡谷里。担架队这趟列车正行驶在河套地区的平原地带,再过十多分钟便进入附近一条隧道。太阳已经出来,为躲避敌机轰炸,火车加快了速度,想尽快脱离平原地区。正当大家庆幸没遇上敌机轰炸时,车厢顶部防空哨警报枪声响了。张军探出头,只见天空中十几架飞机像老鹰一样盘旋,有几架脱离编队向列车俯冲过来。“咕、咕……”一阵扫射声、刺耳尖啸声从头上掠过,随即“轰、轰”几声巨响,列车剧烈地摇晃。炸弹掀起的冻土、石块落在车厢顶部“嘭,嘭”作响。子弹在车厢两边“扑扑……”溅起雪尘。接着,又一架敌机俯冲过来,重复着刚才的扫射、投弹过程。一架次,又一架次……队员们本能地双手抱头,蜷缩着,颤抖着。死神终于找上门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车厢里,连个躲避的地方也没有,只能听天由命了。空袭警报枪声一响,列车“喀嚓”一下加快速度,并且越来越快。敌机轮番尾随着列车扫射、轰炸。终于,列车钻进隧道,人们眼前一片黑暗,耳边爆炸声戛然而止。我的妈呀!一些人仍然蜷缩着,颤抖着。一些人躺在那里久久不动。一些人干瞪着两只眼一眨不眨,张大的嘴久久不会合拢。有的人尿湿了裤子。列车停下来,张军跳下车,打着手电,逐一车厢检查情况,还好,没人伤亡。只是列车后半截的粮食被打散一些麻袋。五百人与死神擦身而过,闯过一道鬼门关,张军长长出了一口气。车厢里,队员已经缓过神来,互相用轰炸时的举动、洋相取笑对方。张军走到哪节车厢,队员们立刻热情地围拢过来,亲热地同他说这说那。过去,见到一些转业、退伍的战友比亲兄弟还亲,不怎么理解。此时,张军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战友”。这是生死与共的战斗友谊,岂是亲兄弟可比?

列车黄昏时分出发,到站时,二十三点十一分。三十八军后勤部配给一名略懂汉语的朝鲜人当向导,交流起来很费劲。五百人的队伍,成两列纵队,拉成长蛇状,跟着向导向黑夜里走去。

此时,正处在志愿军第二次战役。随着战斗发展,三十八军向清川、宁运等地推进,将韩国第七师、第八师主力大部分消灭,又向价川进攻,抢占戛日岭以西地区,前出到三所里地区,抢攻龙源里。月底,全部占领龙源里和价川地区,联合国军西逃安州。

担架队原定行进到德川,随军行动,但到车站后,三十八军已经向价川方向推进,因此,目的地又改为价川。傍晚,天就阴上来,待担架队上路时,阴得更重,渐渐飘起雪花。朝鲜隆冬季节温度零下二十多度,但和家乡比,冷得不一样。这里两面临海,湿漉漉地阴冷,仿佛在脸上涂上一层糨糊再冻硬。路,原来就是冰雪,一趾一滑,落上一层雪后滑得更厉害,不时有人跌跤。队伍中有人骂娘,有人调笑。队伍已经行进两个多小时,按地图指示距离和行军速度,应该向北转弯。可是,路已经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分不清地形地貌。向导一会走,一会停,一会蹲在地上划拉雪,辨认路径,一会又眯着眼睛向前探望。眼前,飘着雪花,灰蒙蒙一片。远方,黑乎乎的高山。向导嘴里不停地叨咕什么,不停地点头,又不停地摇头。张军越询问,向导越急,会点汉语全忘了,呜里哇啦地说起朝鲜话,弄得张军哭笑不得。向导如此,整个队伍也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冒着如此严寒,走路还缓和些,一旦停下来手脚冻得像猫咬。棉衣棉裤抵不住风寒,凉冰冰的似穿着铁片子。后边的人责问:“干什么屌?这么磨磨蹭蹭的。”有几个中队长也沉不住气跑到前边问究竟。很快,队伍里都知道迷路了。“操他妈,这个老高丽,没有弯弯肚子别吃镰刀头,不认识路,还充什么大瓣蒜。”队员们越骂越难听,好在向导不怎么懂中国话,骂什么也不知道。但从队员们的表情上看,他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在埋怨自己。四十分钟过去了,仍然没有找到路。如果再耽误下去,天亮前赶不到目的地,遇上敌机轰炸就危险了。一支扛着担架的队伍是没有丁点战斗力的,如果碰上敌人的部队,只能当俘虏。

“吵什么?都给我闭嘴!没人把你们当哑巴卖了。“张军心急如焚,但还是一边制止队员的牢骚,一边安慰向导。

终于,向导一挥手,大队伍跟着前进。

“这条路对吧?”张军有些担心,他得为这支队伍负责。

“路的,那边的不干,这里的有。”向导连说带比划。

前边有了灯光。渐渐地,一个黑乎乎的村落轮廓显现出来。一路上又冻又累,可该歇歇脚,暖和暖和了,队员立刻兴奋起来。在家,多重的活都干过,但一气走这么远的路,还背着担架、行李重物却没有过。

向导上前敲开一家门,嘀里嘟噜一番,垂头丧气地两手一摊:“路的不对。”

“怎么?”张军一股火蹿上头顶,嗓子冒烟,声音有些沙哑。

“回去,大树的左转。”

“走错路了,往回走。”黑暗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立刻传遍整个队伍。“哗——”整个队伍向后一转,乱了套,顺着山谷,像一股洪水泻下。官不找兵,兵也不找官。张军怎么喊,也没人听,拦谁也拦不住。队伍往回走比来时速度快得多,个个不明目标,但却争先恐后,怕被甩下。不一会儿,往回推进了四五里路。这么盲目、混乱地走下去那还得了?情急之中,他把行李扔给马秘书,只身一人向队伍前面跑去。见他跑步,有人也稀里糊涂地跟着跑。滑倒了,爬起来再跑。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嗓眼太细,喘不过气来。终于,他跑到队伍前面,冲天连连开枪,并高声喊道:

“我是政委张军,全体站住,谁也不准再走!”喊完又放枪,放枪后又喊。

队伍终于止住了。

“各中队长过来开会!”张军使劲儿喊道,但沙哑的声音却不很大。

在张军简要几句话后,各中队长立刻召集本中队人员集合,清点人数。一个不少,谢天谢地。

队伍重新出发。张军坐在行李上,靠着马秘书,好一会儿才缓过劲,但走起路来,两条腿仍然不怎么听使唤,软丢当的。

十二  我枪毙你

担架队被分配住在平安里的朝鲜老乡家。三十几户人家,住在七八里长的峡谷里,村前、村后高山陡峭,森林茂密。敌机无法轰炸,敌人地面部队不曾到达。因此,尽管战火惨烈,这里并没遭到破坏。虽然如此,但却能听到远处沉闷的爆炸声,闻到空气中飘散的物品燃烧和火药的味道。队员们从出发以来就挨冻受困,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昨晚又折腾一夜,一进朝鲜老乡家,往热乎乎的大炕上一躺,枕着行李就进入了梦乡。在国内生活供应很好,进入朝鲜,沿途没有谁供应餐饮。一路走来,凉馒头就咸菜,别说热水,凉水已经冻成冰,渴了,抓把雪塞在嘴里。在朝鲜老乡家第一顿早餐,高粱米饭,两个人一听肉罐头,炖干豆角。队员们感到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风卷残云后又很快鼾声如雷,睡梦中还在香甜地咂嘴。

早饭后,张军召集担架队党委会,总结了几天来工作,特别指出昨晚行军混乱的教训,提出今后统一指挥,服从命令,加强管理问题。最后,张军严肃地说:“我提醒大家注意一个问题。村里,青壮年男人有的上了前线,有的已经战死,只剩下老人、孩子和青年妇女。这些青年妇女熬困得够呛,又主动又大胆,见到担架队这些小生牤子,那可是干柴碰上烈火。担架队一些小生牤子也不是老实货,别再把握不住碰撞出火花,弄出事来。各中队一定要引起注意,管得严些。”

这里是三十八军后勤部的临时物资储备仓库,距离火车站四十五华里。凡分配给三十八军的弹药、武器、粮食等作战物资,都从火车站转运到这里储存,然后分发到师、团。如此重地,三十八军派一个营在此把守。这个仓库并无库房,各种物资露天野战贮存,随时根据战事发展转移。

早晨四点钟,卸车的命令到达。天,一团漆黑。担架队顾不上吃早饭,登上苏制嘎斯汽车直奔车站。严寒,将大地冻成一道道裂缝。人在室外呆上不一会儿就奇寒难捱。站在急驰、无篷的汽车上,直觉得冷风飕飕如刀,厚厚的棉衣棉裤轻薄如纸,僵硬的手脚如同猫咬。近一个小时的路程下来,人的腿脚已经麻木,走路不听使劲,一瘸一拐。冻硬的脸和嘴巴想说话已经不好用,即使发出声音也像个半语子。

车站是战略物资的重要集散地,自然被列为敌机轰炸重点,同样也是志愿军加强保护的重点。志愿军在此配备一个高炮营对抗敌机轰炸。车站周围的房舍、库房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到处是瓦砾沙石,残垣断壁。只有两条铁路炸了修,修了炸,炸了再修还保持完整。

列车前半部是弹药,后半部是粮食和装备。上级要求必须赶在天亮敌机轰炸前卸完所有物资,给担架队的时间只有一个多小时。担架队初次卸车,缺少经验,拖延了一些时间。天,渐渐亮起来,东方已经发红,仍然还有一部分物资没有卸完。车站军代表连连催促,张军十分上火,挨个中队督促加快速度。担心的事终于发生,防空哨枪声响起,转眼间,敌机顺山谷俯冲过来,仿佛贴着树梢,贴着头皮擦过,发出刺耳、令人心房震颤的尖啸声。随即,连着几声巨响,大地颤抖,土石横飞,无边杂物萧萧落下。“咚,咚,咚”高炮营开火。敌机不敢低空轰炸,升高后仍然往下投弹。一枚燃烧弹命中装备车厢,着起大火。紧挨的是弹药车厢,如不扑灭大火,随时会大爆炸,人员、物资、车站将遭受灭顶之灾。而此时,担架队员却纷纷往附近山洞奔跑躲避,他们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本能地保护着自己的生命。

“回来!”张军声嘶力竭地呼喊,无济于事。

“回去!”张军拦住一部分人去路,“回去!赶紧救火!”

但是,不仅没止住人们的奔跑步伐,倒把张军冲撞得闪个趔趄。张军又急忙奔到人们面前拦住去路,掏出手枪,冲天发射示警,连连高喊:“站住!谁再敢跑,我枪毙他!”张军又冲队员脚前地上连开几枪。眼前的大多数队员刚止住脚步,可不远处仍有几个人向防空洞跑去,眼前的队伍又有些骚动。张军冲过去,用手枪抵住一个人太阳穴,厉声喝斥:“你再敢跑一步,我立刻枪毙你。”张军一看,是在安东趁乱出逃的邱福忠,“又是你!”“砰”的一枪,邱福忠像截木桩子直挺挺倒在地上。“谁还敢再跑,他就是样子。”张军又冲天放枪,“赶紧回去救火。”

担架队员轰然向列车奔去。连接员把着火车厢和弹药车厢摘开,众人一起把车厢慢慢推走。敌机又转回来。“隐蔽!”张军一声高喊,担架队员迅速隐蔽在路径两侧。李志新站在路基上被俯冲下来的敌机吓傻了,嘴里呜里哇啦,可脚下却仿佛被绊住一样。张军一个箭步冲上去,扑向李志新,两人一起倒地。一串子弹“砰,砰,砰”打在他们左右。紧接着一声巨响,炸弹炸飞临近车厢的粮食,将两个人埋住。

“政委!”马秘书和一些队员一边扒拉粮食,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张军甩甩脑袋坐起来。

“哎呦,妈呀!我的腿。疼死了我,哎呦……” 李志新没命地叫喊。

子弹击中了他的右腿踝骨,血肉模糊,脚歪在一边。经卫生员紧急包扎后,用车送他去野战医院。

邱福忠并没有死也没受伤。张军那一枪有意抬高,子弹在他头上掠过。他吓得瘫倒昏死过去。

弹药车保住了,保住了车站的一切。志愿军后勤部三分部给担架队记集体二等功一次,给张军记大功一次。

十三  刑场上的枪声

第二次战役结束仅休息一周,第三次战役就开始了。美军没料到志愿军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组织发动新一轮战役,并且是突击进攻性的。傍晚十七时,短促炮火准备后,在敌正面二百公里正面,志愿军全线进攻。三十八军为右翼突击集团,在高浪浦里至永平三十四公里的地区上突破后,向汉城方向实施主要突击,歼灭第六师,再歼第一师,迅速突破三八线敌人防御阵地向纵深发展,解放汉城,把敌人赶过三七线。

担架队随部队跟进,抢救运送伤员。部队前出到良子里,在二六四点八高地受阻。高地有美军一个营把守,拦住突击道路。黄昏时分,炮火轰击后,冲锋号响起,部队发起冲锋。担架队虽然距前沿不很远,但因天色已晚,看不清战士冲锋场面。夜色中,只听“杀,冲啊”的喊声价天响,无数条火舌疯狂对舞,曳光弹编织着网状图案。枪声持续十多分钟,渐渐稀落下来。第一次冲锋没有奏效,伤亡很大。伤亡人员被战友或拖或架或背弄到山脚下。担架队立刻派两个中队上去。

“我操你妈美国佬,哎呦,哎呦,”有的伤员骂着,仿佛能止疼。有的伤员轻声地呻吟着。有的伤员已经昏迷过去。借着手电筒晃动的光亮,看到伤员伤在哪的都有。有的胸部随着呼吸冒着血沫。有的肠子流在外边。有的一只眼没了,满脸血污。有的……队员第一次见到这样场面,有的扭过头去不敢看,有的直想呕吐。卫生员给伤员简单包扎处置后,担架队抬起立刻向后方野战医院转运。连冻带失血,没走出多远,有的伤员就咽气了,但也要抬到野战医院再处理安置。

第三次冲锋在夜间十点二十分奏效。部队占领山头后,迅速整修工事,做敌人反攻准备。一般说,敌人不夜战,大多在天亮后,先是炮火轰击,天上飞机轰炸,然后再组织进攻。今晚却出乎意料,部队正在整修工事,敌人炮击便开始了,山头上立刻腾起浓烈的火焰。一颗颗照明弹,像电灯一样挂在天空,白灿灿的。我军完全暴露在敌人视野和炮火中。敌人足足轰击二十分钟后,开始组织冲锋,足足一个营的敌人,戴着钢盔,端着冲锋枪,扫出雨点般的子弹,往高地涌来。二六四点八高地,是敌人三七线的屏障,如果失去,将大门洞开,全线崩溃。敌人不能容许我军占领,拼死命要夺回高地。因此,趁我军立足未稳,马上组织反击。张军带领担架队紧随增援部队赶到高地。炮击中,已经有些伤亡,在敌人冲锋中,又有人相继伤亡。借着敌人时明时暗的照明弹,冒着头上飕飕直飞的子弹,队员们爬在阵地上摸索伤员,听见有呻吟声的抬起就走,摸摸手腕没脉的再摸下一个。敌人第一轮冲锋刚被打退,新一轮进攻接着开始,一波又一波,滚滚向前,终于冲垮了防守基础,潮水般涌上山头。张军正拖着一位腹部受伤的战士没来得及走,敌人已经冲上山头。他只好就势抱着伤员往山坡下滚。不巧,滚出去五十多米远,落在一条壕沟里,不能再向下滚,也不敢再动。敌人正在山头上哇啦哇啦说话,稍有动静就会被敌人发现。他可以平静,但伤员因疼痛却不断地呻吟。他趴在伤员耳边小声地说明目前处境,叮嘱伤员一定忍耐。伤员微微点头,并把棉衣袖头咬在嘴里。夜半时分,气温降到近零下三十度,连天上的星星似乎都在发抖。山顶上,传来敌人冻脚而跺地的“嘎吱,嘎吱”声。张军感到自己的体温迅速下降,浑身哆嗦,上牙不住地敲打下牙,两只脚开始还知道疼痛,慢慢地便失去知觉。他哆嗦着摸了摸伤员,伤员已经停止呼吸,但袖头仍然在嘴里咬着。他心中一阵难过,泪水不由自主地往外涌,却没流下来,冻在眼角。他抬起手腕,把手表挨近眼睛,模模糊糊地分辨出是十二点多一刻。看到手表,他想到了高冰洁。他多么希望此时我军发起进攻,否则再拖延下去,自己就将被冻死在这里,就与高冰洁永别了。过去,同高冰洁交往的一幕一幕,断断续续出现在脑海里,扯肠挂肚,有快乐,有懊悔,有幸福,也有痛苦。想着想着,这些思念逐渐淡漠起来,最后离他而去,寒冷使他失去了知觉。

担架队员从高地上撤下后,独独不见了张军。曹玉昆组织人在周围寻找但没见踪影,判断可能是在高地上没撤下来。张军生死难卜,队员们心中十分焦急,惟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我军重新占领高地后再寻找。但大家心里清楚,即使是活着,部队反攻前要进行炮火准备,生还的希望几乎是零。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哪怕是尸首,也要把他抬下来。

部队十几门大炮集火射击十分钟后,炮火延伸,战士发起冲锋,一个回合,把丢失的阵地又夺回来。马秘书带人随部队冲上山头,在敌我残缺不全的尸体中翻腾寻找辨认张军。整个山头折腾一遍,没有张军踪影,莫非炸飞了?带着狐疑,马秘书往山下搜寻。终于,在壕沟里发现了张军,虽然身体有些僵硬,但胸口还有微弱跳动。担架队员抬起向山下奔去,跑了约有三四里路,敲开一家老乡门,把张军抬到炕上。因身体僵硬,上衣脱不下来,只好剪开。鞋已经和脚冻在一起,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扒下来。大家十分惊讶,十个脚趾盖连同鞋子一起掉下来,冻硬的脚趾并没出血。大家也顾不上这些,赶紧把张军衣服扒光,送上热炕头用大被捂上。

朝鲜老大爷扒拉开众人,掀去张军身上被子,又拖至炕梢,嘴里嘀里嘟噜说些听不懂的话,然后转身出去。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又不知如何是好。朝鲜老大爷从外来端来一盆雪,在张军身上来回擦。大家明白了,抢过雪盆,一边擦一边揉搓。开始,雪就像在冰棒上,又硬又滑,渐渐地,皮肤开始发湿发热发软,有些红润。半个多小时过去,张军长长出了口气。朝鲜老大爷不让再擦雪,拉过棉被给他盖上。大家一齐上前拉着朝鲜老大爷的手七嘴八舌说着感谢之类的话,也不管老大爷能否听懂。大家真的有些后怕,如果真的把大被捂上,寒气内侵攻心,不是丧命就是烂了肌肤。

张军感到自己飘忽不定,一会儿在高高地飞翔,一会儿又一落千丈。高冰洁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出现或消失。朦胧中,春天来了,太阳暖烘烘的,冰雪消融,万木葱茏,鲜花盛开。他和高冰洁在绿地上奔跑、跳着、笑着。突然,脚踢在石头上,一股钻心地刺痛,令他直蹦直叫。这股刺痛,使他苏醒过来。看看周围摆设,这是朝鲜老乡家。马秘书头朝里正睡得香甜,嘴角淌着口水,嘴唇一动一动的,好像正在嚼着什么好东西。不是躺在高地的壕沟里么?怎么躺在这里?他想起床,但刚一伸腿,一股疼痛钻心,不由得“啊——”地一声,浑身冒出冷汗。这一声,惊醒了马秘书,也招来朝鲜老大爷和他的女儿顺姬。

“政委。”马秘书眼里噙着泪水,想说什么却哽噎住了。

朝鲜老大爷满脸微笑地点着头,嘴里咕哝一句,顺姬立刻转身取来碗温水。张军想坐起来,但刚一动又是一股钻心的疼痛,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马秘书按住张军,用勺给他喂水,但粗手大脚地很笨拙,倒把张军给呛着,急速地咳嗽。马秘书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顺姬把张军的头部垫高,跪着接过碗,一勺一勺起地喂起来,动作是那么娴熟,表情是那么温柔。这是个典型的朝鲜青年女子,穿一身豆绿色下长上短衣裙。白净细嫩的脸,略呈圆形,细细的、弯弯的眉毛下,闪烁着一对不大,但温情的眼睛,薄薄的嘴唇轻轻地抿着,略向右边,俊俏里透出几分刚毅。张军不敢再看顺姬,微微地闭上眼睛,享受着甘甜和幸福。

以后的一个多月,张军就住在顺姬家养伤,慢慢地了解了一些情况。顺姬是老大爷的小女儿,今年二十岁,去年六月初结婚,婚后不到一个月,朝鲜战争爆发了,丈夫参军奔赴前线。开始时,捷报频传,令人欢欣鼓舞。不久,美国仁川登陆,朝鲜人民军溃不成军。丈夫在一次撤退打掩护时壮烈牺牲。噩耗传来,顺姬没有一滴眼泪。她周围女友的丈夫或兄弟已经不断有凶信传来,失去亲人的悲痛已经打磨了她。对丈夫的死她虽然万分悲痛,但并不感突然。她一个人在屋里躺了两天两夜,思前想后,泪水在心里滚动,哀思咬在牙关。第三天,她告别公婆回到娘家,运送物资支援前线,照顾伤员……她处处抢在头里拼命地工作,以此打发忧伤。随着时间的推移,痛苦和忧伤渐渐有些淡薄,青春和活力逐渐回到她身上。

张军住在这里养伤,马秘书陪伴他。顺姬每天为他们烧水做饭,并为张军脚伤换药。虽然语言不通,但日子一长,靠手势和灵犀也能默契。渐渐地,张军从顺姬眼神中发现些异样的东西,虽说转瞬即逝,但张军能体会到其中的意味,他提醒自己要把握住。

接近中午,马秘书带回两封信。凭信封字迹,他能看出有一封信是高冰洁的,另一封是闫淑萍的。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张军砰然心动,急切地看着,手略微颤抖。

张军:

      近来身体可好?前线战事如何?

        分别已经很久,你没有来信,想给你去信,又不知地址。今去信地址还是通过其他担架队员家庭知道的,并也略知道了你们在朝鲜的情况。不给我来信不知什么原因,但愿是太忙没时间。

        分别之后,时常想念你,白天还好,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念得厉害时,甚至都想不起你的模样了,只有看着照片才能继续思念。多亏你留下了照片,成为我的寄托。县里工作……

        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和身体,学会爱护保护自己。远隔千山万水,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送去嘱咐和安慰。等待着你胜利归来。

高冰洁

一九五一年元旦

从张军看信那一刻起,马秘书就在旁斜眼盯着信的内容,因为很专注,张军并没发现。看完信,这才发现:“好啊,你个臭小子,偷偷摸摸的。”推了马秘书一把。

马秘书笑嘻嘻地做个鬼脸后问:“政委,这想人想大劲还能想不起来么?”

“你要是出去瞎咧咧看我揍你嘴。”张军扬起手又放下。

闫淑萍在信中埋怨张军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又说如何如何地爱他,真心地希望张军能理解她的心意,盼望他从朝鲜归来。

张军相信闫淑萍说的是心里话,知道她真的爱着自己。尽管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客气地拒绝了她,但她并没有放弃,仍然执着地追求自己,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和信心。张军也时常产生对不住她的想法,但感情是双方的,勉强不得。对她,他只有理解,没有爱。

休养期间时间很充裕。他在接到两封信后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但没有给谁回信。

顺姬的激情一天天在增长,在没人的时候表达得更加明显。有几次,她眼中的欲火喷薄而出,烧得张军浑身滚烫滚烫的,但张军把握住自己,做些别的事掩饰过去。一天,夜里十点多钟,马秘书去担架队还没回来,张军有些困意,放下被褥睡着了。朝鲜族满屋都是炕,中间有个拉门。张军、马秘书入住后,临锅台那边顺姬和父亲住,他俩住外间。张军正睡着,忽然感到有谁在拽自己的被子,并往被窝里钻。惊醒过来后,虽然黑夜,仍能隐约看出是顺姬,只穿内衣短裤,已经伸进一条腿。张军紧紧地拽住被子边用腿往外顶顺姬,并尽量控制自己不发出声响。因为顺姬父亲就在一板之墙的隔壁。顺姬却不顾这些,嘴里哼哼叽叽地使劲往里钻。一推一钻,发出很大声响。顺姬父亲醒来,抓过手电筒推开拉门一照,张军、顺姬两人正在撕扯,立刻大吼一声。立刻,两个人停止了动作。顺姬的半个身子在张军的被窝里,张军的半个身子在另一边露出。顺姬父亲奔过来,用拳头劈头盖脑地砸着张军,嘴里气愤地喊着。顺姬趁此爬过拉门,钻进自己被窝,蒙上头。顺姬父亲捶累了,踢够了,气呼呼地穿上衣服开门而去。只这一会儿,张军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张军穿好衣服,擦去血迹,刚想该如何是好,顺姬父亲领来几个老头、老太太进来,不容分说,把绳子往张军身上一绕,五花大绑。老太太们追问顺姬,顺姬不说什么,只一个劲地哭泣。老头儿、老太太吵吵嚷嚷一阵后,推着张军往外走。张军十个脚趾甲刚长出点新芽,大部分是红红的鲜肉,轻轻一碰就疼,平时趿拉着鞋走路还要格外小心。可是此时,老头儿、老太太推推搡搡,夜里又看不清道路,深一脚,浅一脚,疼得他一走一哎呦。但没人理会他,还不时有人用脚踢他,用拳头杵他。转过两三条街,来到军直属榴弹炮团团部。此时虽已近深夜,这里仍然人员出出进进。哨兵见朝鲜老乡押一个人,听不懂什么事,找来翻译,知道有重要事情面见长官。

“什么事?”团里几位领导正在开会,团政委同团长打个招呼后来到隔壁,问翻译。

“这位是团政委,你们有什么事?”翻译用朝鲜话说。

顺姬父亲扑腾跪在地上,苍老的眼睛里,射出愤怒、乞求、焦急光芒,头如捣蒜,嘴里连珠炮似地说着听不懂的朝鲜话。

团政委急忙上前搀扶,老人却说啥不起来,用手气愤地指着张军,连说带比划。

“政委。”翻译帮助政委扶起顺姬父亲,然后指着张军说:“他说这个人强奸他的女儿。要你替他做主,狠狠地惩罚这个人。”

团政委走到张军面前,严肃冷峻地问:“你是哪部分的?”

“我是乌苏县担架队政委,名字叫张军。”张军说过后又补充说,“配属三十八军后勤部。”

“噢——”团政委一怔,似乎不相信担架队政委和强奸犯会是一个人,但随即又恢复常态,依然严肃冷峻地问,“有这事吗?”

“报告政委,我在他家养伤。是他姑娘顺姬往我被窝里钻,我没有强奸她。”张军理直气壮,口齿伶俐。

“狡辩!”团政委鄙弃地白了张军一眼,吩咐翻译,“让这位老大爷讲述事实经过,记录下来。”想了一下,又对旁边一位干事说,“通知军后勤部,请他们立即派人来处理。”

团政委派人把张军关押起来,又安慰顺姬父亲,表示一定严肃处理,然后回到开会处。气呼呼的,脸色很难看。

“什么事?”团长问。

“一个县的担架队政委强奸朝鲜妇女。”

“他奶奶的,丢咱志愿军的脸,赶紧拉出去枪毙。”团长气愤地说。

政委说:“我安排人调查一下,等明天军后勤部来人让他们处理。”

“那——”团长一想也对,“那就让他再活一晚。”

军后勤部来人和炮团一起了解情况。顺姬父亲一口咬定亲眼看见张军强奸自己女儿。张军一口咬定是顺姬钻进他被窝,自己并没强奸她。此时,顺姬的证言至关重要,但询问顺姬时,顺姬却一句话不说,只是一个劲流泪,给调查人员的印象是有一肚子委屈但张不开口,又联系张军也承认在一个被窝的事实,印证了顺姬父亲的指证。至于张军说是顺姬钻进自己被窝,调查人员分析可能是张军在开脱罪责。分析来研究去,没有正式做出决定。将近中午,事态急剧变化。全村的老人、妇女近一百人左右,聚集在炮团团部外边,呼喊口号,要求严厉处置张军,情绪激愤。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推开阻拦的士兵,带头涌进团部大门,吵嚷着要见政委、团长。政委和军后勤部派来的人正在分析研究案情,外面吵成一团,就派政治处主任出去作说服工作。人群中立刻起哄:“政治处主任的回去,政委出来说话。”有人拣起石头块、雪块向政治处主任扔去,向门窗玻璃砸去,不时响起一阵阵玻璃碎片的哗啦声。如不妥善处置,事态就越发严重,势必酿成民族纠纷,造成国际影响,给志愿军蒙上耻辱。经军后勤部批准,枪毙张军,立即执行。团政委宣布这一个决定后,人群立刻静下来,但却不肯散去。团政委明白什么意思,立刻命人把张军带出,当众宣布他犯有强奸罪,执行枪决。

“政委,我冤枉啊,我冤枉……”张军高声呼喊。

团政委一挥手,张军被押着向村外走去出。一路上,张军不再喊冤枉,而是冲天狂笑:“我成了强奸犯,强奸犯,哈哈……强奸犯……”

昨天一晚上,张军未曾合眼,他很后悔。在顺姬眉目中感到她在向自己传情,当时就有过换个地方住的想法,后来犹豫了,想到再有几天就离开了,别再折腾了,自己注意些就是了,没想到顺姬竟如此这般,自己现在浑身是嘴也难以分辩清楚,好汉死在证人手。这样清不清、浑不浑地死去,身后必定留下骂名。没想到来朝鲜一趟,没有轰轰烈烈做个英雄或战死沙场当个烈士,却背个强奸犯的黑锅,捞个被枪毙的下场,可悲,可叹。本来没有自己来朝鲜,不是自己主动替别人来的吗?这可好,成了他乡风流野鬼。反正是个死,求谁何用?又何必是个草包软蛋,窝窝囊囊。他挺起胸,高昂头,稳迈步,一身视死如归气概,虽然他的脚一走一疼。

“跪下!”山脚下,执行士兵厉声命令,并照张军腿弯处踢了一脚。张军趔趄一下站稳,然后转过身,神态自若地望着天空。蓝蓝天空有几朵白云。

“转过身去!”士兵命令,并试图拨转他。

“用不着,我不会摇晃躲闪,你尽可能瞄得准些,一枪打准,免得我受罪。”

“张军,这是最后时刻,你还有什么后事要交待?”团政委过来问道。

“捆绑着不方便,请帮我把手表摘下来,交给担架队马秘书,请他把表还给借我表的那个人,说我并没有对不起她。”表摘下后,他用足力气高声喊道:“苍天有眼!”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传响,久久不绝。

全村人几乎都出动来看执行场面,窃窃私语。有的唾骂张军是个畜生,有的称赞志愿军执行纪律严格。担架大队的队员也几乎都到了,相信了政委强奸妇女的事实,来为政委送行,替他惋惜和无奈。马秘书安排了收尸和掩埋事宜。

“预备——”政委抬起右手,下达命令,执行士兵端平枪,瞄准,食指压向扳机。政委的“放”字刚出口,说时迟,那时快,顺姬从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箭步奔到士兵跟前,猛地托起士兵手中枪,子弹尖啸着射向天空。

全场人僵住了。

在士兵端平枪身,向自己瞄准一刹那,张军闭上眼睛,随即听到“砰”的一声。自己应该倒下死过去了,咦,怎么还站着?怎么还有意识?没死?没死。打哪了?哪也没疼。臭枪法,肯定是手发抖打偏了。他把身子挺了挺等着第二枪打来。人都说等车、排号吃饭时间最难熬,嗨,哪个都比等着挨枪子滋味好受。时间怎么这么长?枪怎么还不响?其实只是几秒钟的工夫。煎熬使他睁开眼睛,大吼一声:“快开枪啊!还等什么?”

顺姬托起枪后,随即一声枪响,她怔了一下,但见子弹射向天空,张军仍然站立,马上一手向上死死地托着枪,一手指指张军,拼命地摇着,又指指自己,嗷嗷地喊叫着。

“她说什么?”团政委原以为有人劫法场,见是顺姬,觉得蹊跷,赶忙问翻译。

“她说是她主动找的张军,张军不同意,张军并没有强奸她。”

“你疯了?”顺姬父亲上来打了女儿一耳光。

“爸爸,我没疯,这是真的。以前我不好意思承认,怕丢人。”

顺姬父亲“嘿”地一声,猛地一跺脚,蹲在地上,双手捂住头。

顺姬突然放下托枪的手,从衣袖中拽出把剪刀,双手反握猛地向胸中刺去,随着“啊”的一声,她倒在地上,鲜血涌出,立刻染红上衣。

“顺姬,顺姬……”顺姬父亲立刻扶起女儿,无所措手足,一个劲地呼喊。人们呼啦地围成一个圆圈。

“愣什么?赶紧送卫生队抢救。”团政委临危不乱,立刻发出命令。

顺姬抬走了。执行的士兵端着枪,指着张军问:“政委,怎么办?”

“笨蛋,撤!”

十几个担架队员呼叫着奔向张军,解开绳索,马秘书背起就往村里跑,边跑边流泪。

张军昏迷过去。

顺姬被抢救过来,没有死。她坑苦了张军,也救了张军。

十四  千里追寻

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多国部队遭到志愿军的连续三次战役打击,特别是汉城失陷后,为挽救其失败命运,企图乘志愿军疲劳和尚未补充之际发起反攻,将志愿军打回到三八线以北,集中了五个师,配属火炮、坦克和飞机,在二百公里的正面发动进攻,企图先夺取汉城,再向三八线推进。志愿军进行防守反击,开始了第四次战役。志愿军在第一阶段作战中伤亡很大,人员、物资一时难以补充,从二月中旬起,全线采取机动防御策略,主动撤出汉城,各部队陆续向三八线以北地区转移休整。在转移路上,部队构筑工事,节节顽强抵抗,逐山逐水地阻击,迟缓敌人推进速度。

蜂山,实际是九八八高地,山顶浑圆,坡面陡峭。为掩护主力转移,志愿军一个团依托工事,并得到炮火支援,同敌人展开艰苦激烈战斗。美军一步步向前挪动,又一点一点被压回来,又一步步冲上来。双方几次都刚刚夺取一个山头,又被对方赶下来,几小时再重新占领。双方纠缠五天,志愿军弹药物资消耗很大。在陡峭的山坡上,上山时,张军率领担架队身背三四十公斤左右的弹药、装备和食品,下山时,把伤员捆绑在担架上,一点点向山下挪。春天刚到,天气仍然很冷,但担架队员却个个汗流浃背。第六天黄昏后,掩护主力任务完成后,部队悄悄撤出阵地。担架队提前一小时转移,去议政府一带集结待命。制空权在敌人手里,担架队只能夜行军,拉山走近路。撤离蜂山,已近黄昏,冷风飕飕地吹起来,把白天的一丝暖意吹跑。汗水浸湿的棉衣冷冰冰的像个铁衣套在身上。爬山了,厚厚的积雪已经被春风吹得发粘,深深的脚窝里,是一汪汪的雪水。雪水打湿的胶鞋把脚泡得发白,发皱。艰难的跋涉,使身上逐渐发热、流汗,又加湿了棉衣。下山,脚在湿漉漉的鞋中向前打滑,顶得大脚趾很疼。一不小心滑倒,滚成个雪人,粘粘的雪又从外向里浸湿棉衣。阳坡,白天时太阳融化冰雪,夜晚结成冰。上山时,一趾一滑,有时走一步退几步,只好手脚并用,爬行攀登。遇到草丛树木紧紧抓住,伸直腰喘口气。下山更糟,一个腚蹲接一个腚蹲,有时一滑多远。黑灯瞎火的,或撞在石头上,或撞在树上。无论怎样只记住一条,滑倒时先抱住脑袋。天亮了,找个村子住下,睡前,把鞋袜放在朝鲜老乡热炕头和锅台周围烘上。一个屋子,二三十双鞋,满屋子都是臭哄哄的脚丫子味。黄昏,再走,再重复前一天夜里的滋味。

“张政委”,马秘书气喘吁吁从队后赶来,“顺姬跟在后面。”

“啥?”张军一怔。“她要干什么?”

“跟着担架队,跟你走。”

“开什么玩笑,撵她走!”

“撵了,说啥也不走。”

顺姬既已承认自己勾引张军,救下张军后,就下定决心嫁给张军。不然,在人眼前她也没脸面,在医院她就听说志愿军要转移,偷着从医院跑出来,回家一问,担架队已经后撤。她一路撵来,在峰山附近追上担架队,远远地跟在队伍后。一个朝鲜女人,时隐时现地跟在队伍后,三中队长以为是特务,报告了马秘书。马秘书领人隐蔽起来,前后夹击捉住了她。

“你?”马秘书一愣,“你要干什么?”

“张军,我的找。”

“因你他差不点被枪毙,你还找他?”马秘书很反感,“干啥?”

“我的嫁给他。”顺姬边说边把两个大拇指弯着相对而动。

“开什么玩笑?赶紧回去。”马秘书说着扔下顺姬,追赶担架队。一边走,一边跟三中队长说,“咱政委真有爱人肉,到哪都有人追。”走着走着,又发现顺姬远远地跟着,过去撵一次,顺姬停一下,又跟上来。再撵,再停下,再跟着,没办法,马秘书才赶来向张军报告。

张军领着翻译堵住顺姬。

“张军。”顺姬深情地叫一声,随即忸怩地低下头。

“你救了我一命,我谢谢你。”张军耐住性子说,“但我俩是不能结合的,我已经有妻子了。你回去吧。”

翻译译过后,顺姬抬起头,眼睛热辣辣地看着张军说:“我打听过,你已经离婚了。”

“你——”张军无可奈何,又急中生智说,“我又找到女朋友了。”

“你骗人。”顺姬眼圈一红,企求说,“带上我走吧,到哪都行,我什么活都能干。”

“不行。”张军坚决地说,“马秘书,把她送回刚经过的村子,交给村子的领导,让她回家。”

“张军,我跟定你了。”顺姬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嚷嚷。

张军摇摇头,转身追担架队去了。

担架队夜行晓宿,第三天早晨,隐隐约约看到了指定集结地点。这是不算小的集镇,远远望去,黑黑的一片。周围群山环抱,一条大河从山那边流出。一座石拱桥把公路和镇子连接起来。这座桥便是三七线。为了阻止志愿军北撤,敌机每天天一亮就来此轰炸。因有高炮阵地防守,敌机不敢低飞精确投弹,桥仍没有被炸毁。此一时,彼一时,大部队转移后,志愿军总部命令炸毁这座桥,阻滞敌人追击。敌人由炸桥转为保护这座桥,供进攻之用。前一天夜里,曾经空降过一个排,乘志愿军不备,一度占领了这座桥。志愿军守桥部队组织反击,激烈战斗一个多小时,一个排的敌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举枪投降。敌人除了这一路人马外,由一个坦克团、装甲兵营和自行火炮营组成先遣部队,沿着公路急速开进,尾随而来。担架队赶到桥附近,桥被堵塞。桥南汽车、马车排成长长一溜。一打听,知道一辆坦克因故障挡住了去路。用汽车拉,拉不动,想掀到桥下又掀不动。据侦察得知,敌人先遣部队已经距此不远。三十八军首长决定不惜桥上物资炸桥。人已经撤离,工兵安装完炸药,正在布线。张军到坦克前后转了两圈,又问问坦克手,然后来到志愿军一位师长前,请求:“让担架队试试?”

师长望望远方,看看眼前担架队,又瞅了瞅手表,阴着脸,皱着眉头,说:“只给你们十五分钟,”又强调一句,“十五分,知道吗?”

“明白。”张军一挺胸,然后转身跑去指挥队伍。

“开始!”张军站在坦克上命令。

这是辆重型坦克,一辆汽车在前牵引。五十多名担架队员在前用大绳拉,二十多名队员在后边推。汽车吼叫,排气管冒着黑烟,人们使劲拉,用力推,坦克没动。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敌人的坦克声音和枪炮声。

“爆破准备。”师长命令,“人员撤离。”

张军没理会,高声喊道:“马秘书注意我的手势,指挥司机加油。各位队员听我喊号,明白吗?”

“明白!”

“注意跟我号子动作,汽车加油。”张军拉长声调喊,“憋足劲呀——”

“嗨呦。”众人应和,很短促。

“迈左腿呀——”同时给马秘书一个手势。

“嗨呦”。

“走稳步呀——”

“嗨呦。”

…………

坦克轮子随着号子声,一点点转动起来,缓慢地离开了桥面,闪开了道路。

汽车司机、马车老板跑回自己车上,迅速通过。

敌人坦克边开炮边行进。第一辆坦克刚踏上桥头,随着师长手势,一声巨响,整座桥坍塌,坦克一头栽到桥下。第二辆坦克在断头处猛地刹车,车身前后剧烈地晃了晃。

志愿军阵地十几门火炮齐射,第二辆坦克像篝火般燃烧起来,翻卷着滚滚浓烟。第三辆,第四辆坦克又相继被击中,失去战斗力。后面的坦克见势不妙,掉头往回逃。

“张军!”张军从坦克跳下来,听见有人叫,循着声音,见是顺姬,一边呼喊,一边向他招手。

“你这是干什么?”张军无奈地蹲在地上,扭过头去。

“你甩不掉我。”顺姬笑眯眯地说。

“她说什么?”张军问翻译,翻译告诉他。

张军霍地站起来吼道:“你别这样好不好?回去,给我回去!”然后团团转。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

“我没脸回去。”顺姬双手捂脸抽泣起来,双肩一动一动。

“无论如何,这是不能的事。”张军缓和下来。

“那我就去死。”顺姬起身向桥上跑去。

“快,马秘书,追上她。”张军喊。

在桥断处,马秘书抱住欲向下跳的顺姬,连拖带架,把她弄回来,顺姬连哭带喊地挣扎。

“把她交给村里。”张军命令马秘书后说:“我们走。”

担架队受到表彰,志愿军后勤部授给锦旗一面,上书“威武担架队。”张军立三等功一次,相关人员通令嘉奖。

第四次战役结束后,敌人发现志愿军后续部队已到达前线,遂停止进攻,转入防御,战事减少。三十八军到后方休整并担任维修机场任务。担架队的任务随之改变,主要是为兵站装运物资,没有太大危险并且轻松许多。驻地相对固定,来往信件多而且比较及时。张军一下子收到高冰洁前后相距两个月的三封信。除了说着思念的话,报告家乡情况外,就是埋怨他为什么不给她回信。其中,第三封信近于挖苦、诅咒以泄思念之苦。

……众人都有回信,惟独不见你复信。每当邮递员往机关送信件,我都十分关注。希望那自行车两边信兜里鼓鼓囊囊的信件中能有一封信是你给我的,但每次都令我失望。归来,常常苦想,你可能遇到不测了吧?不然,怎么总不见回信呢?可通过别人回信知道你不仅活蹦乱跳而且干得很出色。人还在,不回信,是不是另有新欢?如果有,及早告诉,免去思念……

张军笑笑,把信收起放在挎包里,忙工作去了,依然没有回信。

第五次战役结束后,双方都转入战略防御并于七月中旬开始停战谈判。虽说敌人又相继发动了有限度“夏季攻势”和“秋季攻势”,但锐势剧减,战事相对平缓。担架大队在朝鲜战场工作一周年,上级决定其返回祖国。决定下达,全大队一片欢腾,蹦着,跳着,哭着,笑着,互相捶打,互相拥抱,有的就地打起前滚翻。当天,以中队为单位,举行酒宴。队员在朝鲜老乡的大炕上喝得脸红耳热,情绪高亢。喝完跳,跳完又喝,把饭盆、碗、刀叉当作乐器,击打而歌,欢歌而舞。有的喝得站不起来,还躺在炕上哼哼歌曲,手敲着炕打拍节。有的酩酊大醉,呕吐之物浇盖了整个头部,如同勾芡的大西瓜。天已放亮,闹腾累了,才横七竖八地睡去,做起了回家的美梦。

担架队员回国,张军却被留下,担任志愿军后勤部二分部十大队政治部副主任兼宣传股长。当组织找他谈话时,他二话没说。虽说也时不常地思念着家乡、高冰洁,但就他本人意愿,倒更愿意在这枪林弹雨中生活。惊险,刺激,有趣,够味。他甚至想加入到志愿军行列中,到前沿冲冲杀杀。他逐个中队敬酒,逐个队员碰杯。有的队员搂着他的脖子哭起来。这一年是生死与共啊,就要分离了,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几个中队走下来,他已经摇摇晃晃,舌头发硬,眼睛发直,但仍然坚持到各中队喝酒、祝贺,谁不让他喝,他就冲谁瞪眼睛。直到人事不省,马秘书把他扛回住处,一觉睡到太阳从东山爬起。头,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胃里发烧,全身酸软,像生了一场大病。他用冷水洗了洗头,又咕咚咕咚喝了一缸子凉水,才清醒了些。他走了几个中队,见人们仍在酣睡,就又转回自己住处,躺在炕上思索着有件事应该怎么做。决定下来后,马秘书也醒了。待马秘书洗漱过,把他叫到自己跟前坐下,郑重地说:“你就要回国了,有件事交待给你。”

“政委尽管吩咐。”见张军如此郑重,马秘书也严肃起来,准备接受任务。

张军把表从手腕上撸下来,递给马秘书:“请你把手表还给高冰洁,替我谢谢她。”

马秘书愕然,不知说啥是好。好一会儿,转过神来问:“说点什么?”

“什么也不用说,还给她就是了。”

马秘书试探着:“高姐那个人挺好的,再说,再说,对你也……”

“别瞎琢磨了。”张军打断他的话,接着交代说,“一定记住,只准你一个人当面给她,不许再有人知道。”

“嗯。”马秘书认真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不写封信我带着?

“不啦。”张军一直没有给高冰洁回信。他拍拍马秘书肩膀,表达着自己丰富、复杂的情感,一切都在不言中。

车站。担架队员列队。张军和志愿军后勤部领导、朝鲜代表同担架队员一一握手告别。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慢慢启动。窗口聚集着强忍流泪的脸和无数双挥动的手。渐渐地,火车由近及远,由大到小,最后在视野中消失。

十五  当头一棒

担架队回来了的消息在全县不胫而走。父母盼儿归心切,妻子盼郎归心急。全县上下,从政府到家庭,都在做迎接准备,只是内容不同罢了。农家院里,仿佛在准备过年。杀猪、宰羊、杀鸡、做豆腐、蒸粘豆包、生豆芽、酿烧酒……特别是那些小媳妇,喜滋滋的心情溢于言表,打扫屋子、洗被褥、扯布做衣裳。商店里,雪花膏、香粉、胭脂、头油、发卡成了抢手货,甚至柜台无货可供,近乎洛阳纸贵。

高冰洁知道这个消息后异常高兴。多少次思念,多少个夜晚,魂牵梦萦,彩蝶双飞。醒来却依旧清灯孤影。叹长夜难眠,怨岁月难熬,恨战争不息。盼、盼、盼,终于有了盼头。想到不久就可以同张军见面了,她兴奋不已,激动万分。抑制不住的喜悦心情外露,近乎有些癫狂,说话有时不着边际,让人摸不到头脑,做事失魂落魄,丢三落四。时常盯着张军的照片愣神,有时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嘴中还叨咕着什么。渐渐地,她越想越远,越想空间越宽阔。张军一回来,就跟他说开,抓紧把婚事办了。办喜事,入洞房……她幸福地闭上眼睛,构思和寻找着感觉。兴奋之际,她感到应首先为张军归来做些准备。她到商店买了水果、肉罐头。又准备给张军由里到外全部换成新衣服,可是买多大的?肥瘦如何?一时倒把她难住了。她偷偷地问过姐姐。经姐姐指点,她找了高矮胖瘦都和张军差不多的亲戚做衣服样子,才算办成此事。剩下的事,就是打扮自己,买衣服、铰头……

忙活之中,她心里也有些不塌实。张军临走时,自己表达了对张军的心意,张军也接收了自己送的手表。一颗飘悬已久的心终于落下来,并占据了自己精神生活的主体,生长出苦苦的思念。她把思念写进信中,希望能从张军的回信中得到安慰和幸福。但是,一年了,去过多次信,却不见张军一封信。开始,还以为战事繁忙,飘忽不定,难以收到去信。后来,见不少担架队员家都收到信,她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她真想能当面质问张军到底安的什么心,但又无奈,只是委屈得暗暗流泪。她又认为张军不会变卦。但是,他又为什么不回信呢?苦苦思索,不得而知,心中不时有一丝疼痛隐隐掠过。

闫淑萍在县里是一枝花,又在县机关工作,当科级干部,自然是一朵鲜花插在水瓶中,特别鲜亮招风。一些小伙眼馋心热,神魂颠倒,知道自己吃不到这天鹅肉,但能多看上几眼,饱饱眼福也就心满意足了。也有不甘心的,乍着胆子写过试探性的求爱信,都被闫淑萍撕碎扔进垃圾箱。姑娘大了,又被不少人夸奖、惦念,父母骄傲之余又担心出啥事。但是又不了解姑娘的心思,便隔三差五地催促相对象,也好去块心病。

“烦人”。每次闫淑萍都撅着嘴半生气半撒娇地拒绝,“你们这么操心,烦不烦?累不累?”

“一说你就烦,老在家里就好了。”

“没人要,我自己过。”她下定决心,非张军不嫁。

闫淑萍被张军多次婉言拒绝后,自尊心受到伤害,被气得疯疯狂狂的。多少次想干脆一刀两断,决不再死乞白赖的。不知怎么回事,开始几天还行,不去想这件事,可是几天过后,思念又一点一点膨胀。她不想也不能主动放弃,只要张军没有结婚,自己就有希望。她相信自己有多种优势,特别是同高冰洁比有没结婚的优势。当知道张军临赴朝给高冰洁留下照片后,她的心彻底凉透了,对张军和高冰洁情有独钟很不理解。后来得知张军在朝鲜一年没有给高冰洁回过一封信,而偏偏给自己回过信后,希望又死灰复燃。担架队马上要回来,她必须抢在高冰洁前,把张军紧紧抓住,万万不能给高冰洁留下一点空隙。她去商店给张军买了自行车、收音机、一顶貂皮帽子。总之,她一定压高冰洁一个点。对了,张军没有家,第一顿饭把他请到自家来,以示关心,也同家里人认识一下。

欢迎担架队归来的人数和规模同欢送时差不多,但气氛却截然不同。走时执手相看泪眼,话语凝噎,悲悲切切,归来却是欢天喜地,到处充满喜悦。欢迎会下午三点开始。欢迎会场仍在西大庙。县直机关人员和学生在会场列队,县里领导去车站迎接,沿路群众自然夹道欢迎。闫淑萍和高冰洁都各自偷偷溜出会场,去车站迎接张军。在车站出入口处两人不期而遇,心照不宣,都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互相不再搭理。

列车从信号灯处就拉着汽笛,久久地向人们传递着不同凡响的信息。汽笛声把闫淑萍、高冰洁的心搅得越跳越快,禁不住翘起脚,伸长脖子往车站里眺望。站台上只是列队、献花程序,十分简短,但在她们却好像过了很长时间。终于,县领导在前,担架队员鱼贯而出。走在前边的担架队员,各个趾高气扬,手中举着八面锦旗,胸戴大红花,威风八面。

“二哥!”“三姐夫!”“小六子”……欢迎的群众中不断有人呼喊着,担架队员中不时有人挥手,应答,可队伍仍没停步。

张军是政委,按理应和县领导一起出车站,但却没有。闫淑萍、高冰洁很纳闷,肯定在后边,队员出来一个,不是。出来一个,又不是。耐心等,还在后边。又出来,又不是。眼看快都出站了,还没有,肯定是在最后压阵。可是直到最后一个队员出来,也没见张军的影子。咦?哪去了?俩人同时探头往站里看,希望能有落在后边的人,那个人就是张军。“咣噹!”车站工作人员把出入口大门关上,等于宣告此事结束。

“你们政委哪?”高冰洁、闫淑萍追上担架队问马秘书。

“他留在朝鲜没回来!”马秘书边走边回答,又小声对高冰洁说,“高姐,欢迎会后我有事找你。”

闫淑萍、高冰洁俩人燃烧的激情被冷水浇灭,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两个人都为自己不幸懊悔,又同时为对方幸灾乐祸。

亲人分别一年,急于相聚。欢迎大会隆重热烈又很简短。闫淑萍、高冰洁俩人身在会场,心已经飞跃千山万水到了张军身边,会议怎么开的她俩都没在意,专注地想自己的心事。散会了,高冰洁没有走,她在四散的人群中找寻,等待马秘书。

“高姐!”马秘书同家人说了句话向高冰洁跑过来。

“张军为啥没回来?”高冰洁急切地问。

“他留在志愿军后勤部二分部十大队当政治部主任了。”

“啥时回来?”

“不知道。”

“张军好吗?”

“挺好。”马秘书的回答一句比一句简洁。

“你有什么事找我?是张军有信?”此时,高冰洁最希望张军能托马秘书给自己捎回封信。

“信,倒是没有。”马秘书已经不自然。

“那有什么?”

“是这么回事,高姐,”马秘书支支吾吾,手在兜里不拿出来,“你,你别,别……”

“干啥这么吞吞吐吐,急死人了。”高冰洁见马秘书表情,预料到不会是什么好事,便急于知道。

马秘书使了很大劲儿才把手从兜里拽出来,手里攥个纸包,仿佛自己作错了什么事似的,红着脸,低着头,吭吭哧哧好一会儿鼓起劲说:“张军让把表还给你。”把纸包塞给高冰洁,转身要跑。

“张军说什么没有?”高冰洁抓住马秘书胳膊。

“只是交给你表,啥也没说。”

“啥也没说,啥也没说……”高冰洁松开马秘书的胳膊,傻愣愣地重复着,摇晃几下,没有倒下去,双眼紧闭,不让涌出的泪水流下来,但是两个大眼角还是有了两滴晶莹的泪珠。她把嘴唇紧紧抿住,但仍然控制不住哆嗦,稍微冷静一下,她睁开眼睛,大眼角两滴泪珠滚落下来。她冲着马秘书咧嘴,不自然地苦笑一下,竟自摇晃着走了。她脑袋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一会儿想哭,哭不出来,一会儿想笑,笑不起来。她信马由缰,无目的地走着。车站,商店,学校……她都到过,但她都没记着,也没看见。直到晚上五点多钟,天已经黑了,她转回宿舍,但怎么回来的,她不知道。她和衣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棚,手中紧紧攥着那块表。她不敢闭眼睛,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出铺天盖地的手表,但却没有自己那块表,找哇找哇,在张军手腕上。不是退回来了吗?接着便是张军那十分冰冷的脸,他把表狠狠地摔在地上,手表四分五裂。一惊,她睁开眼,知道表在自己手里。她觉得活着没啥意思,不如死了清静。她把手表戴上,走出宿舍。初冬的夜晚,月明星稀,没有一丝风,街上,少有的个把人行色匆匆。大部分人已经睡了,少数人家亮着灯。有的传出婴儿哭叫声和母亲拍打、哼着的催眠小调。有的传出一家人欢快的笑声。有的传出吆五喝六猜拳声,酒兴正浓,有的……,她心中有些异样感觉,信步来到车站候车室,一进门,被人拦住。

“大姐,行行好,给点钱买口饭吃。”一个齐大腿根没了下肢的残废人捧着双手,笑嘻嘻,甜甜地乞讨着。

高冰洁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数也没数就放在残废人手里。

“大姐,好人哪,谢谢你,祝你长命百岁,永远幸福。”也许是从没讨过这么多钱,乐得合不拢嘴,连磕三个头,双手分别抓着小板凳,一挪一挪地又跟别人乞讨去了。

望着残废人的背影,高冰洁猛地悟到,他多么艰难,可还坚强地、乐观地活着,我为什么要去死?我为谁去死?我应该活个样给别人看看。她转身走出候车室,如释重负,轻松地回到宿舍,把镜框里张军照片拿下来,装在信封里,写好通信地址,发出了一封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张照片的信。她把痛苦埋在心里,把微笑留在脸上,把感情的闸门关上。第二天上班,人们发现她略有些憔悴,但依然那么活泼开朗。

闫淑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具体事,但从高冰洁的举动嗅到点味,赶紧给张军去封信,填补爱情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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