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清洗离队
为了彻底进行土地改革,巩固人民解放军的后方,迎接解放战争的更大胜利,根据省土地会议精神,乌苏县开展了以查阶级、查思想、查作风、整顿组织、整顿思想、整顿作风为内容的整党运动。梁政委在整党运动动员会后被抽调到省军政干校学习,县里的工作由县长全面负责。运动开始不久,就把重点放在查阶级、整顿组织上。张军家土改时定为富农,在土改运动、反奸清算中始终表现突出,受到组织上的肯定和表扬,第一批加入党的组织。这些,一方面使他滋长了骄傲自大思想,一方面也遭到一些人的嫉妒。运动中,有人联系他富农成份,说他这是富农思想,没有同富农阶级划清界限,阶级站队有问题。也有人对他的富农成份提出质疑,认为他家应划为地主。也有人揭发他斗争自己爷爷,分自家财产是机会主义表现。张军感到这些指责很不公道,表现出不满情绪,不时发些牢骚,以致有人说他对抗整党运动。因此,县里决定对张军隔离审查,对他的成份问题进行复查,责令他深刻检查富农思想。他来了犟劲,坚持自己没有什么大错,骄傲自大可以改,富农成份可以查,但不是富农思想。成份高,又公然对抗运动,态度恶劣,县里把他清除革命队伍,停止了党的生活。同时被清除的还有王玉石等一批阶级成份有问题的人和伪县政府中的职员。临行前,王玉石来见张军。宿舍里,两个人默默无语坐了好一阵子,有心酸也很惆怅。终于,张军打破沉寂,问王玉石:“你今后打算干什么?”
“没啥道儿,回家种地呗。”王玉石一脸无奈地回答,又反问道,“你呢?”
张军叹息一声说:“你还可以回家种地,可我连个家也没有,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了。”
“那你总该有个去处,要不,还回去当老师?”王玉石见张军没有什么反应,又说,“眼下没地方去,你到我家去呆一阵子,慢慢再想办法。”
“不,我哪儿也不去。”张军很坚决,“当时出来时就没想回去。我认为组织上对我这样不公平,我要讨个说法。再说,我也没有退路。我斗地主,分自家财产,抓汉奸,打中央胡子,封配给店,查坏蛋,这些人把我恨成眼中钉、肉中刺,我在这,他们不敢怎么样,如果我回了家,他们还不把我吃了?就是不把我吃了,革命革出这么个结果,也让人笑话,所以,我不能往家走,我不相信党组织会抛弃我。”
“我真佩服你不屈不挠的精神,我跟你比就差在这上。”王玉石由衷地说。
张军私下同县政府管理员说好,把行李从公安局搬到政府机关宿舍。每天早早地来,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给各个办公室烧炉子、烧水、送水,仿佛是个工友。给食堂拉菜、挑水、刷碗,仿佛是个炊事员。因他字写得好,哪个办公室人手不够,招呼一声他就给抄材料。渐渐地,机关人员都为他鸣不平。其间,见到几次闫淑萍,他尽量老远地躲着,实在躲不开,点个头也赶紧走,不想和她说啥。闫淑萍明显没有了过去的热情,好时点个头,不好时像没见到一样。
高冰洁自从在纪念碑那见过张军之后,再也没见过张军。张军有几次下乡到区上,她知道后故意躲开。她感到自己没脸见他,对不起他。内疚和悔恨一直缠绕着她,活泼的她变得消沉,生动的脸也有些憔悴。据讲,同刘厚田的关系也有些生份。听说张军被清退回家,专程到县里来看他。急着想见,相见后,欲说,无话。欲哭,无泪。仿佛不说什么倒是一种安慰,说些什么倒会刺激对方。默默地坐到天近晌午,张军这才说:“你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走,我们下馆子去。在宣传队时许过愿,今天还愿。”
“不,我得回去了,区里还有事,只请半天假。”高冰洁不想在这个时候吃这顿饭,扯了个谎。
三个月过去,梁政委学习归来,听取了县整党工作汇报后,感到在人的处理上有些偏激,但人已清退,也不好立刻纠正,想放一放再说。两天后,早晨上班,张军在梁政委办公室门口把他堵着。梁政委满热情地接待了他,说:“这次学习中,军政干校领导特意举例说了你斗争自己爷爷、打中央胡子、死而复活的事迹,做典型进行了宣传。”然后兴致勃勃简要谈了全国大好形势,语重心长地对张军说:“新中国三到五年就会成立了,需要大批知识分子。眼下解放战争又急需大批骨干,现在,要做的事太多了,你基本条件不错,又有上进精神,别辜负组织上的希望,哈下腰,大干一番。”
“梁政委,我已经被清退回家了。”
“哦?”梁政委怔了一下,然后让张军简要介绍了情况,但最后并没说什么。
从梁政委那出来,张军彻底失望了。因为从梁政委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回到宿舍,他收拾东西,打点行装,同管理员打过招呼,一人悄悄地从大院后门走出,一筹莫展向家捱去,犹如丧家之犬。他尽量把头低下,以帽沿遮面,躲避着熟人。到家后会怎样?怎样见乡亲们的问题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真是冤家路窄。见对面有人来,他下意识地一抬头,对面来人竟是玉翠,挎着柳条筐,两人同时一怔。
张军一怔后立刻把头低下,人仿佛矮了半截。他作好了思想准备,她说多么难听话自己都只能听着。
“坐下歇会儿吧。”玉翠平静地招呼他,自己找块石头先坐下。
张军迟疑一下后把行李放下,让玉翠坐到上边去。玉翠摇摇手,执意没动。张军只好自己坐上去。
“你的伤怎么样?”玉翠关切地问。
“全,全好了。”张军灵巧的嘴在此时有些笨拙。玉翠的话使他感到行李背带勒得伤口处有些疼痛,这个感觉刚才还没有。
“好了也得注意点,终归不如没受伤。”玉翠关切地提醒他,又问,“你这是回家吧?”
张军没说话,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你的事咱们屯都知道了,说啥的都有,别往心里去,听蝲蛄叫还不种黄豆了?”玉翠停一下又说,“遇事也别想不开,又没做丢人事,干啥也饿不死人,就一定吃官家饭?不让干,就种地,有啥了不起的?不会种地,我帮你。”
张军得到很多宽慰,心里亮堂许多。又一次深深地发现玉翠是个心地豁达,善解人意,意志刚强的女人。她如今不但不挖苦嘲笑自己,反而体贴关怀鼓励自己。至此,他更觉得对不住她,他试着想补偿,问:“你安家了吗?”
“我这次去县城就是相亲的。”玉翠猜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立刻封门,“找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住家过日子。听媒人讲条件还不错。”
“你仍然不原谅我。”
“我根本就没怨过你。我早说过咱俩不是一条道儿跑的车。你眼下走悖点也是暂时的,你不是车道沟里的泥鳅。”玉翠起身,从筐里抓出几个鸡蛋塞给张军,“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吃几个熟鸡蛋垫补垫补,回屯后有为难遭灾事找我。”
张军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看看手中的鸡蛋,想着她刚才的一番话,再看看自己眼下处境,两行热泪落下。坐一阵,想一阵,肚中饥肠辘辘,剥皮吃下鸡蛋后,抬起沉重的双腿,向家中慢慢挪去。“哒、哒、哒……”一阵马蹄声从身后自远而近传来,张军忙闪在一旁。马在身旁急驰而过,却在前边不远处前双蹄腾空,然后猛地停住,转回来,走到张军跟前,堵住去路。张军这才抬头,一愣,骑者是闫淑萍。她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中紧勒着缰绳。她是在嘲笑自己的狼狈相,看自己笑话,他急着走过去。不料,闫淑萍手中缰绳一抖,马横在道中。张军忙向路边草丛中绕行,闫淑萍一夹马肚子,马又在草丛中横住去路。
“闫淑萍,请你饶过我好不好?”张军非常气愤,“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把我怎么样?”
“想怎么样?想把你赶尽杀绝。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我一片诚心诚意,你却当作驴肝肺,爱搭不希理的,你牛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对了总可以了吧?”
“你知道把别人的心伤到什么程度吗?”闫淑萍十分动情,脸色冷竣起来,抖起马鞭向张军抽去。张军并不躲闪,任闫淑萍抽打。闫淑萍越抽越轻,最后不抽了,竟哭了起来。然后,从兜中掏出一张纸,丢在地上,一抖缰绳,两腿一夹,猛地一抽马屁股,马向前一纵,奔驰而去,扬起一溜烟尘。
张军拣起那张纸一看,立刻惊呆了。这原来是组织部的一张干部介绍信,介绍张军到县建设科任负责人,恢复党的生活,要求立即前去报到。张军捧着介绍信,委屈得像个被家长误解而撵出家门又被召回的孩子似地哭了。泪水一滴又一滴落在介绍信上,慢慢地洇开,润成一片。
到建设科上任前,张军去看望梁政委,但没见到。梁政委已在两天前随解放大军南下,据说任哪个市的书记,张军心中留下遗憾,留下思念。
七 有缘才相聚
临近中午,太阳高照。一辆老牛车慢腾腾地往村子里走。王玉石躺在牛车上,昏昏欲睡,任老牛随意而行。
“到家了。”村口,张军大喝一声:
王玉石懒洋洋地睁开眼,看清是张军,迅速地爬起来跳下车,紧紧地抓住张军:“是你小子。”
“意外是不?”
“走,回家,让你嫂子炒两菜,咱俩好好喝个痛快。”操起鞭子抽在老牛身上。老牛小跑几步,又慢下来。
“让它慢慢走吧,咱俩说点事。”张军直截了当地说,“三番两次地动员你当老师你不干,你真想捅一辈子牛尾巴?”
“这不挺好吗?”王玉石没想说真正原因。
“好什么好?我知道你怕折腾,人的一生哪有一帆风顺的,遇到这么点事就退缩啦?”张军又开导说,“往大了说是发展教育需要你这样的人才,需要你做点贡献。往小了说,你不怕瞎了你肚子里的文化?给句痛快话。”
“回家吃了饭再说。”
“不,你要不答应我现在就回县,不吃你家的饭,”
“那我答应还不行吗?”王玉石又嘟囔一句,“也就是你来吧。”
张军到任不到三个月,又被调到县文教科任副科长,半年后被任命为科长。伪满时,贫雇农吃饱穿暖问题尚不能解决,哪里有钱供孩子上学?即使有些孩子读了书,也只念上几年级,眼前的字能识几个不做睁眼瞎就行了,能为人师的,大多是日伪时期家境比较富裕的地主、富农、工商业主或官吏子弟。乌苏县刚解放,没有自己培养的教师。因此,教师基本是日伪时期移植过来的。除本人有重大问题外,一般都留用下来。对这些人,采取团结、教育、使用方针,鼓励他们安心工作。王玉石从县被清退回家后,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虽说劳累,倒也快活。空闲之余,替人写信、帮人算账。特别是能写一手好毛笔字,谁家婚丧嫁娶、村里标语宣传,都来请他。县里招录教师通知下达后,文教科的同志多次登门请他任教,他都回绝了。从宁安国民高等学校毕业后经历过兴农合作社、伪满县政府、独立团宣传队、土改工作队等多个新旧朝代的部门,几经折腾,情绪受到影响,不再想干“公”事,不再吃官饭,只想以种地为安身之本。日子就这样在老牛的脚步中慢慢地走过。
王玉石被安排到乌头镇小学当校长,不久,家也随之搬来。说是校长,只领导六个教师,三十多名学生。王玉石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招收适龄儿童入学。
“王校长,一个老农民,种地还要啥文化?”
“上啥学?耽误农活又花钱。”
“闺女将来要嫁人的,我花钱供她念书?再说,女人做饭生孩子要文化顶屌用?”
王玉石挨家动员几圈,仅招来十个学生。特别是大龄少年儿童更少。没办法,王玉石只好把张军搬来。张军把镇长找来,召开大会,进行动员。最后,张军扳着面孔,右手中指立在桌面上说;“我好话说了三千六,镇长我们商量过,各位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好歹。我同镇长刚才商量过,凡是儿童不到校学习的户,抽回分得的土地,让你没地种,没饭吃,家长送到镇上反省改造。给你个糖豆吃,你却当毒药,真是的,我看谁敢!”
就这样,连哄带吓唬,总算把学生圈罗到校,一个班里,学生七大八小,参差不齐。小的七八岁,在课桌前露个小脑袋。大的十五六岁,个头
三位副科长互相看看,目光最后集中在副科长排序在前的柳春海身上。柳春海略思索一下说:“整体上,十几个校长安排都不错,我基本同意。提点个别不成熟意见,供张科长和各位参考。” 柳春海斟酌着词句,“把由恩甲调到县第二完小当校长,从能力上看,这个人完全胜任,不过,听说他加入过国民党,还是个什么官,这样安排妥不妥?还有呢,赵洪洋,听说他父亲当过日本特务,由教导主任提拔当校长合适不合适?赵洪洋提拔后,把李清泉安排为教导主任,他和李青山沾点亲。这些人都胜任,只是有点政治问题,当领导行不行,这点吃不准。”
这真是敏锐问题。张军事先没想到这层,缺少思想准备。其他副科长一时又没态度,会场一时陷于僵局。
张军足足掂量了五六分钟,把中指立在桌面上说:“对旧知识分子还得团结、教育、使用。目前,真想找个有知识,又没一丁点问题的人还是个挺困难的事。把这几个人区分一下,李清泉和李青山沾点亲说明不了他本人有什么问题。赵洪洋父亲的日本特务问题也只是传说,有待查证,关键是赵洪洋本人没问题。由恩甲已经是校长,属于平调,不是提拔,真的有政治历史问题,待有结论再说。各位,这样分析怎么样?”
大家表示理解,分别附和张军意见。张军把调整意见向县里作了汇报,县里同意后,他召开科直干部、各小学校长会议,宣布调整意见,并作为集体谈话,不再征求意见,要求被调整人员三天全部到位。
辽沈战役取得巨大胜利后,解放军南下,发起平津战役,开辟新区,需要大批地方干部。县里的动员,撩起张军躁动不安的心情。好男儿志在四方,出去闯一闯,看看外边世界到底有多大,这次南下正是一次机会。他找到县委刘书记报名,摩拳擦掌地表明了自己态度,请求县委批准。
“一些人不愿意离开家乡,特别是南下有危险,有的人想躲还来不及。你积极响应党组织的号召,踊跃报名,精神十分可嘉。”刘书记笑着说,他从心里喜欢这个年轻人。
“同意啦?”张军兴奋得满面放光芒,从座位上就跳起来。
刘书记挥挥手,示意他坐下,喝口水慢悠悠地说:“大军南下开辟老区确实需要大批干部,我们应该全力支援,但是,不可能倾巢出动,我们这里仍然需要保留一部分骨干,开展工作。考虑工作需要,你要留下来。希望你能转好思想弯子,服从组织决定。”
一瓢冷水,浇在张军火热的情绪上,他沮丧地从刘书记那出来。真是奇怪,有的人不愿意去,一再动员去。自己主动要求去,却又不让去。骨干?这地球离了谁不转?不会又是成份不好吧?
两天后,一纸调令,免去他文教科长职务,调他到县委宣传部任副部长。虽然南下愿望没实现,但这种安排是组织上的信任和重用,他愉快地上任。抓宣传工作,张军比抓教育更在行。理论学习,办业余文化学校,时事宣传,政策讲解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春节、元宵节大秧歌,他领扭。大合唱,他领唱。他待人热情,平易近人,机关内部没人称呼他职务,都亲切地叫他小张。
“张军,县里要办张《乌苏县政报》,你是文化人,你看看谁能当编辑?”刘书记征求张军意见。
张军想了想说:“乌头镇小学校长王玉石能行。”
经组织部考核,刘书记批准,王玉石当上政报编辑。王玉石没有辜负张军的推荐,文学基础好,又肯吃苦,把政报办得精彩,受到县领导和各阶层的欢迎。不久,刘书记把他调到县委当秘书,成了刘书记的“高参”,只是有一点让刘书记感到不方便,王玉石是个非党同志。
“祝部长,”刘书记溜达到组织部长祝玉堂办公室,站着说,“王玉石人不错,又有才能,入党问题你给考虑一下。”
“别的都行,差在有人对他成份问题有怀疑。”祝部长回答。
“本县人,弄清楚不是什么难事,派人调查一下。”刘书记吩咐后又补充说,“不仅是为入党,对干部今后负责也应该查清楚。”
组织部派人调查后认定没问题,由祝玉堂介绍,填写了入党志愿书。出人预料,支部大会讨论时没通过。党员们评价他有文化、有能力,但有骄傲自满情绪,知识分子味太浓,同工农干部接触少。祝玉堂同他认真地进行了谈话,指出他的缺点。王玉石虚心地接受了意见,并注意改正缺点,三个月后,重新讨论时通过。
事情真是凑巧。张军调到宣传部不久,高冰洁从区上调到县妇联当干事。闫淑萍被提拔为县妇联副主任。三个人在县委大院进进出出,时常照面,相互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复杂起来。高冰洁调到县妇联,虽然同张军接触方便了,但她已经结婚,闫淑萍并没感到对自己构成威胁。近一个时期,听到高冰洁闹离婚的传闻,她开始很在意,但细一想,就是她真的离婚了,也是个“二锅头”,同自己比,张军不会不喝“头麯酒”,而心甘情愿喝“二锅头”。但最近发现,张军同高冰洁见面时十分亲热,她隐隐感到危机。
三个月后,张军被提拔为县委委员、宣传部长。祝玉堂任县长。
八 临危请命
朝鲜战争爆发。十二月底,上级交给乌苏县出五百人担架队任务,赴朝战地执勤。县委研究确定副县长寇喜忠为政委,武装部副部长曹玉昆为队长。
“刘书记,老寇一大把年纪,腿脚不灵,他哪能去朝鲜呢?”寇喜忠老婆这几天就赖在刘书记办公室,哭哭啼啼地缠着说,“再说,孩子小,老人有病,人口多,家庭负担重,他走了,我们怎么过呢。”嘴上这么说,实际是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睛,在阎王爷身边转悠怕不知啥时候丢了性命。
“你不去,他不去,都不去,那还抗哪门子美,援哪门子朝?总得有人去嘛?”刘书记让他搅得十分心烦,但始终没有改变主意。在这种情况下,再更换别人话就更难说。
“那为什么一定让老寇去呢?”
“组织决定。”
“那咋不决定你去呢?”她胡搅蛮缠,不讲理了。
此话还真把刘书记噎了一下,他找了半天词才说:“组织决定我去,我一定去。”他又好言相劝,“你是领导干部家属,关键时刻成什么样子?回去吧,帮老寇准备带的东西。”
“你不答应,我就住在你办公室。”
刘书记把她撂在办公室,把寇喜忠叫到县长祝玉堂办公室,没好气地说:“老寇,你到底什么态度?去还是不去?”
“刘书记,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这是关键时刻,我不去谁去?你放心。”寇喜忠把书柜门打开,“我把东西都准备好了,一声令下立刻出发。”他深深知道,拒绝去朝鲜的话如果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那是什么严重结果,他信誓旦旦,慷慨激昂地表示态度。
“你回家做你老婆工作,别让她再闹了。”
“你个孬种,豁出副县长不当,咱们回家种地,总比上朝鲜死了强。”她伤心地哭了,“你死了,扔下老婆孩子一大堆,我可怎么活?你个挨千刀的,真狠心哪。”
“这是组织决定。”寇喜忠耷拉下脑袋。
“他要硬让你去,上了车我也把你拽下来。”她一扭脖,“不用你出面,我跟刘书记磨。”说完,就又去找刘书记,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我家老寇说啥不能去。”见刘书记不表态,急了,就赌气说:“你一定让老寇去,万一老寇有个三长两短,我和那一大堆孩子就让你刘书记养着。”
刘书记被缠得没了咒念,只好召开县领导干部会议复议。议论来议论去,都认为还是不能换人。谁一闹就变,有损县委威信,今后还怎么办?再说,换谁去,如果问寇喜忠能不去,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怎么回答?但是,寇喜忠老婆工作又怎么能做通呢?会议从晚饭后一直开到半夜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好散会,让每个人回去再想想办法。第二天早晨上接着开会,又议了两个小时,还是没招儿。刘书记着急上火,牙痛得厉害,咧着嘴巴唏溜唏溜吸凉风。正在无奈之时,张军下乡回来,听了大致情况,果断地说:“别犯难了,我去。寇喜忠家确实负担重,一旦出了事她确实不好办。我是土地庙的旗杆子——光棍一条,没有后顾之忧,吃饱了连狗都喂了。”
刘书记的手立刻从嘴巴上挪开,上前紧紧抓住张军的手,连声说:“谢谢……”眼圈发红,眼泪差点掉下来。
县委召开战时紧急动员会,安排组织担架大队工作。各区区委书记、武装部长参加会议。刘书记亲自作动员,讲了国际形势,朝鲜战争,中国出兵朝鲜目的、背景,组建担架队目的、任务。宣布了担架大队领导成员和组织机构,任命张军为政委。区委书记们越听越面带难色。这些种地的农民,成年同土地打交道,没经过战争。光复那年苏军打日本时,听到枪炮声腿肚子直打颤,躲得远远的。谁家打架、尽量不靠前,生怕崩身上血。现在却要他们走向战场,面对死神,随时可能牺牲自己的生命,动员工作难度很大。再说,各家都分到了土地、牲畜,日子逐年富裕起来,人们已经习惯平淡富裕的生活,没有谁会主动报名上战场。但是无论如何各区还是把任务接下来,嘴上挺硬,底气不足。果然,各区报名人并不踊跃。张军来到一区了解情况。区委书记是张军土改工作时向日屯的农会副会长于望山,区长是当时的会长孙凤春。因同两个人很熟,张军说话自然随便些,有些话也可以往深了说。
张军直截了当地对两位说:“你们区一共五十个名额,才完成二十多个,差距也太大了,你们是怎么工作的?说吧,打算怎么办?”
“张部长,不对,应叫张政委,”于望山一脸为难状,苦苦的腔调,“该说的话都说了,有软的、有硬的,个别走访也进行了,好话说了三千遍,这些人硬是不报名,个别人还躲了,真是没办法了,总不能绑着吧。哎——”
“没招儿了?”
“没招儿了。再凡有招儿也不能这么被动。”
“我看不是群众难发动,是你们畏难情绪重,遇到点困难,你们就没了信心,先敲起了退堂鼓,这样还能完成任务?同志哥,你们必须坚定信心,有了这条,才能积极去想办法。工作这么被动,一级党组织作用在哪里?县委把各位放在这目的是什么?吃干饭?各区都这样,全县工作还怎么干?”张军越说越生气,话也越来越重。
于望山、孙凤春被说得有些吃不住劲,低着头,脸一阵红一阵白,汗珠子从脸上淌成溜,直到张军不再批评了,于望山才抬起头,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小心地说:“张部长,你批评的对,我们确实工作不力,一定加大力度完成任务。”
“怎么完成?”张军缓和下来。
于望山语塞,看看孙凤春,孙凤春低下头,掏出烟袋,挖出一锅烟,点上,没搭茬。他没主意,以抽烟掩饰着。
“刚才说过,首要的是我们领导干部要有信心。”张军沉思了一下说,“这样好不好?先把没完成任务的村支部书记找来开会,进一步统一思想,下死任务,谁不完成也不行。下死命令,适龄党员必须报名,以组织名义要求,不报名开除党籍。党员子弟必须报名,把动员任务压给党员。这第三么,兄弟两人以上的必须出一名。宣传动员和严格规定必须结合起来。还有,凡是报名参加担架队的,土地由村里组织代耕,按户摊优待金给出担架队的人家。
“如果还拒不报名呢?”于望山担心地问。
“除了够口粮的土地外,其余土地抽回。”
“这样妥吗?”
“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先这么提出来,到时候真有这样情况再说。”张军见于望山等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又说,“支部书记会后我就去向日屯。区干部都带任务指标下村帮助工作。”
向日屯适龄人员会议晚饭后在小学教室举行。于望山先按宣传提纲说了抗美援朝的意义,每个公民职责等大道理,然后动员大家报名,不仅没有人举手,反而都把头低下来。于望山把求助眼光投向张军,张军站起来,清清嗓子说:“请大家听我说几句。大家土改后分到土地没有?请回答,好。大家承认。日子过得怎么样?好。大家承认比过去好百倍。今后我们日子会过得更好。可是呢?美帝国主义却打到朝鲜,很快就要打进中国,要把我们的土地给夺过去,把我们的老婆、孩子夺走,不让我们再过好日子,你们说,咱们能答应吗?”
“不能!”众人齐声回答。
“我们决不能答应。志愿军正在前线战斗,打击美帝国主义,不让美帝国主义打进中国。他们每天都在流血牺牲,需要人救护,战场也急需物资供应。我们出担架就是打击美帝国主义,不让狗强盗夺取我们的土地,不让狗强盗掠走老婆、孩子,大家说,这个担架队应不应该出?”
“应该!”大家齐声应和。
“我是担架队政委,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有种的跟我走。”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人们纷纷喊。
不一会儿,人员超额了。按照原定的原则,公布了名单。散会时,有几个人缠着张军,说着自己条件,请求批准参加担架队。
担架队组建齐,集中到县委独立团营房集训。集中那天,前来送行的人在营房外圈了里三层,外三层,哭天抹泪,难舍难分,生死离别之状。集训典礼上,刘书记作了动员讲话。队长曹玉昆公布了集训方案。张军宣布了中队、小队长任命。为了稳定队伍,防止开小差,张军建立起党团组织、掌握重点人情况,又建立联保制度,一级保一级,本村保本村。中队以上领导查哨查铺,加强营区巡逻。加强后勤保障,杀猪宰羊,白面馒头,管吃管够。很多人从没连续吃过这么油水大的饭菜,又加之不知上朝鲜还能不能回来,吃一顿赚一顿,就敞开肚皮往里造,以致有的人伤食,消化不良,打嗝一股臭哄哄的味,跑肚拉稀。
集训除了思想教育外,还学习防空知识、战地救护常识和弹药搬运知识,每天从早到晚排得满满的,以满负荷工作挤掉思想问题。
九 近在眼前
高冰洁同刘厚田的关系表面看很平静,没有拼搏厮杀,实际已经恶化,到了无法弥合的境地。白天,高冰洁做完饭吃过就走,不理会刘厚田饥饱。晚上,刘厚田住炕头,高冰洁就住炕梢,要么就是相反。反正是不在一起睡。时间一长,刘厚田熬不住,主动往高冰洁被窝里钻,高冰洁便紧紧用被子裹住自己,严辞拒绝。前一时期,高冰洁已经公开同组织谈起离婚问题。经过几次协调,效果不好。刘厚田仍爱恋着高冰洁,不想离。原本婚姻基础就不牢固,经过这一段的磕磕碰碰已经坍塌。对高冰洁提出离婚,刘厚田另有更深一层想法,只是碍于面子始终没说,已经到了这种境地,他顾不了许多,只要能不离婚就行。
“你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你就是离了婚,张军也不会要你的。好大姑娘有的是,排成队,现成的就有闫淑萍在那紧紧盯着,你别做梦了。” 刘厚田觉得过分,把话拉回来劝说道,“平心静气地过咱俩的日子吧。”
“刘厚田,少缺德,别拿话熏我。我要离婚跟张军没关系,我也没指望他要我。我离婚是因和你这样假男人过不到一块,娘们气!”高冰洁专挑有劲儿的话说。
“借口。”刘厚田讽刺地,“你别弄个鸡飞蛋打,两头落空。”
“我怎么个结果自己认,起码一个人生活也比和你一起强。”
“我再说一遍,别妄想了,张军不会要你这个破烂货。”
“你给我滚!”
亲戚朋友劝诱不起作用,组织调解不解决问题,拖了一段后,组织上原则同意他俩离婚。虽然还没办离婚手续,但高冰洁已经搬到办公室住下。张军要赴朝,她很为他担心,甚至舍不得。她又时常问自己,你是他什么人?为啥替他担心和舍不得?她感到刘厚田的话虽然有些刻薄,但却有道理。自己是结过婚的人,谁会喜欢?张军如今是县里领导干部,别说自己是结过婚的人,就是纯货正品,人家也不见得会看上。她提醒自己别自不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尽量离张军远一些。真是怪得很,越这样想,越挂念张军,想替张军做点什么,分担点什么。她抢着为他拆洗衣服、被褥,为他出发收拾行装。收拾行装中,她发现她给张军织的牙具袋板板正正地放在箱子里,已经四五年了,连自己都忘了,张军却仍然保存着。睹物思情,她想起在独立团宣传队时的难忘岁月,心中不免一阵酸楚。猛地,她心中一亮,这么长时间,张军没把它仍掉,并且十分珍惜地保存着,说明张军心里还有自己。由此,她决心同张军认真谈谈,但因张军走前公务十分繁忙,一直没找到机会。明天就要出发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她的办公室兼宿舍在一楼。他的办公室兼宿舍在二楼。晚饭后,她就在办公室里等他,注意听着楼里开门的动静。每次响动,都给她带来惊喜,探头看看,每次又都给她带来失望。她坐立不安,心焦神乱,不时到楼上张军办公室门口瞧瞧。“噹,噹……”墙上挂钟响过十一下,仍然没有张军的影子。她和衣躺在床上,盯着挂钟的表针慢慢地挪动,不知不觉睡着了。
担架队虽不是乌合之众,但也不是素质高的队伍,很难带。张军既要抓队伍思想、技能,又要为担架队吃、穿、用、走做准备,每天都忙到深夜。根本没有时间给自己做行前准备。高冰洁主动找上门来帮忙,他把钥匙给了高冰洁,托他办理。明天就要出发了,每一个细节都要想到,万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给工作带来影响和损失。担架队党委把方案推敲一遍又一遍,又到各中队逐项检查,直到认为万无一失,已经是下半夜一点多了。当他迈进办公室时,见出发物件高冰洁已经准备妥当,很是感激,特别是看见高冰洁送的牙具袋已经装满牙具放在显眼的地方,心中一热,他感到应该找高冰洁谈谈,临行前作个交代,但一看已经快两点了,不忍心打扰她,就把闹表调到四点半钟,躺在床上,想把准备工作再在脑海中过一遍,但由于几天过度疲劳身子一挨床板眼皮就合上,响起了鼾声。当闹钟铃声响起时,他并没有醒来。担架队马秘书连敲门带喊叫,他才从睡梦中醒来。天还没亮,远处有鸡在报晓。还有点时间,张军让秘书马凤举去一楼叫高冰洁上来,只一会儿,高冰洁就来了。张军很奇怪:“怎么这么快?没睡?”
高冰洁笑笑。
“这些天你帮了我的大忙,谢谢你啦。”张军由衷地说。
高冰洁又一笑。
“冰洁,我们马上要出发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面。”
“瞎说,不吉利的。”高冰洁白了张军一眼。
“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牺牲随时都有可能,你我都应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你不能,你在打李青山时都上了烈士纪念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阎王爷不要你的。”
“马克思兴许要。”
“马克思知道你挺能干,会让你继续干的。”高冰洁一转话题,“别胡扯了,说点正经的。”说着从腕子上把手表撸下来,“这表你拿上,当政委没表怎么指挥队伍?”
“这怎么行?”张军连忙推脱。一块表,相当两头牛的价钱,全县没有几个有的。张军当然知道一只手表的分量,不好意思收她如此贵重的礼物。
“怎么?怕受贿?”高冰洁抓过张军的手,强行给他带上,“算我借给你的,从朝鲜回来再还我。”
“回不来呢?”
“又来了,少瞎掰。”高冰洁嗔怪地又白了他一眼。这一眼,使张军感到十分亲昵、亲近。一股热流在胸膛中淌过,但身上却发冷,微微有些颤抖,他忙掩饰地把棉衣披上,自言自语地解嘲:“真有点冷呢。”
“张军,我跟你要样东西,你能不能给?”
“凡是我有的都行。”
“照片。”
“这没问题。”张军又迟疑一下,“可是最近因忙一直没照,已有的照片是前些年旧的,不好给你。”
“不是不想给吧?”
“哪里。”张军分辨说,“到安东去朝鲜前还有点工夫,我照了给你邮回来。”
“那也好,我再问一个事。”高冰洁停了一下,想不说,但又鼓起勇气,“你难道想一个人过一辈子,不想成家吗?”问完,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手不安地交替地捏着食指指尖。
沉默了一会儿,张军问:“说真话说假话?”
“当然说真话。”
“说真话嘛——”张军拉长声调说,“那就是——想成家。”
“有人吗?”
“早就有了。”
“在哪?”高冰洁急切追问。
“远在天边,近在,在,在……”张军特意慢吞吞地。
“谁?能告诉我吗?”高冰洁更加急迫。
“……”
“咚、咚……”马秘书在外敲门,打断张军的话,“张政委,县委刘书记来送你了。”
“以后我再告诉你。”张军急忙开门迎接刘书记。
“噢——,小高在这,”刘书记打趣地说,“来得真不是时候,可又不得不来。”
“刘书记,你——”高冰洁脸一红转过身去。
西大庙。全县欢送担架队赴朝大会在这里举行。会场上,彩旗飘扬,锣鼓喧天,把人们本来就激动的心情,震荡得热血沸腾。唢呐欢快悠扬,撩拨得人在几缕惆怅中充满着欢乐。五百个家乡子弟,牵动着千万人的心。人们倾城而出,从十里八乡汇聚到会场,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尽管如此,孩子们还在人隙裆下挤来钻去,玩耍嬉戏。担架队在会场中央列队。竖起的担架扁担在人群中林立,犹如战斗武器。前排,两名担架队员举起的红色横条幅上,绣着“乌苏县抗美援朝志愿基干担架大队”金黄大字。担架队员身披白布单,胸戴大红花,挺直胸脯,极力克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但严肃的表情并掩饰不住从眼神中透露出的内心自豪,仿佛不是出征,而似从前线归来的英雄。第一次受到如此尊敬,个个感到自己神圣了许多。被人尊敬是荣誉,但同时也是责任,领悟自己肩头扛着的不是担架,而是责任、希望。勇气和力量从脚底向上升腾,化作热血在周身涌动,退却、犹豫、彷徨不翼而飞。
“锣鼓暂停,马上要开会了!”主席台上,新任宣传部副部长王玉石手持铁皮卷制的喇叭筒喊了多遍,锣鼓方停下来。县长宣布正式开会后,鞭炮齐鸣,又一阵锣鼓响起。场内再静下来后,县委刘书记致欢送词。各界群众代表发言后,张军代表全体担架队员表态。人多场面大,张军讲话尽量大嗓门,讲到结尾处,他又运足了气,扯高音调:“乡亲们,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你们的重托,不辜负祖国的希望,坚决完成任务,满载荣誉胜利归来。担架队员,有没有信心?”
“有——”担架队员们憋足了劲儿,可嗓门吼了一声,如同空中响起个炸雷,震耳欲聋。人们被这一声吼惊呆了片刻,接着全场响起一阵热烈的长时间的掌声,锣鼓声又响起。
平静下来,张军举起右手,振臂高呼:“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倒美帝国主义,中朝人民必胜!”台上台下呼应,又一次将会议推向高潮。
担架队出发。从会场到车站大约四里路,路两旁挤满了欢送的人。人们挥动着各种颜色的纸三角旗。到处是锣鼓声、唢呐声。到处是惜别的呼唤,关怀的嘱托。到处是滚烫的泪水。秧歌队走在队伍前头,龙灯,旱船,高跷,地蹦子,踩着震撼人心的锣鼓点,趟着婉转悠扬欢快的唢呐声调,卖力地变换着队形花样。傻小子,老太婆,猪八戒等丑角逗得人们阵阵大笑。担架队行进到哪个单位门口,哪里便响起一阵鞭炮声。为了防止人群挤散担架队,出发前就命令后一个人抓住前一个人的背包带,不许同任何人搭茬停留。虽然如此,队伍仍然有几次被冲断,费了很大周折才又衔接好,继续前进。
高冰洁没有到会场去,她早早地来到车站出入口,占据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当担架队到达时,正巧和张军相遇,但此时不能说什么,也不可能握握手,只是四目相对,微微一笑,挥手告别。为了维持车站秩序,送行人一律不许进站。高冰洁站在站外,冲着徐徐开动的火车频频挥手。她不知道张军在哪节车厢,但她坚信他一定能看到她。
火车远去不见了踪影,县城里恢复了平静,但高冰洁的内心却在翻江倒海。张军早晨说已经有了心上人,就在乌苏,没来得及问清是谁,就被县委刘书记冲断了。凭感觉,张军说的那个人是自己,但对这种感觉自己却缺少信任度,一时坚定,一时动摇。因为张军终究没说出自己的名字。张军说的那个人在乌苏县,会不会是想告诉自己他已经有了意中人,你不要再等了?对,肯定是这样。自己别净往好处想了。那个人是谁呢?闫淑萍?可能性最大,她条件比自己好,又是个黄花姑娘,从宣传队时就追张军,最近又盯得很紧。宣传部许艳丽?也不是,工会葛玉花?还有……她心慌意乱地低头往回走。
“高冰洁!”闫淑萍喊她。
“闫主任,啥时回来的?”高冰洁心里不快,但嘴上还是蛮热情,“学习班结业了?”
“没有。我向省妇联请了假,回来送送张军。”闫淑萍特意把送送张军的话咬得很重,听得出她是在点化自己。
“刚才怎么没见到你?”高冰洁依然口是心非地搭着话,别扭得很。
“我刚才进站,同刘书记一起把张军送上车,车开了才回来。”闫淑萍张扬起来,显然是向高冰洁炫耀自己,故意在提高自己的身价,贬低打击高冰洁。高冰洁觉得一口气噎在嗓子眼,不能说出话来,加快走路步伐。闫淑萍紧走两步跟上高冰洁,神色飞扬地说:“张军听说我专程请假来送他,非常感动。还一再解释说过去对我认识不够,现在才真正了解。并说今后常用信联系。我告诉他我一定等他回来……”闫淑萍开始是炫耀,现在是兴奋,沉浸在幸福之中,抑制不住地想把自己美好感觉告诉别人,一吐为快。闫淑萍再说些什么,高冰洁根本没听进去。仅此这些话,她感到就已经摧毁了她自己构筑的脆弱的同张军的爱情阵地和思想防线,把张军说的那个人圈定在闫淑萍身上。她一溜小跑回到办公室,反扣上门,抽泣起来,两个肩膀随着抽泣一抖一抖的。
火车开到太和站,王玉石代表宣传部送张军到此。在此有趟交汇列车,他要乘车返回县里。临下车分手时,张军交给王玉石一个纸包,郑重地说:“拜托了。”没等王玉石说什么,张军乘坐的那列车长鸣一声抖动着开走了。
王玉石登上回县列车,他打开纸包,包在外边的是一封给自己的信:
玉石兄:
我们是独立团时的战友,彼此信赖,委托你件事:临出发前,高冰洁同我要张照片作为纪念。因没有近照,仅有一张还是四八年的不怎么好,就没给。后反复觉得不妥,会伤了她的感情。如果怕有人反映就别给,如何?请你酌定。
张军托拜
王玉石心里早就认为他们是很合适的一对,但总是机缘未到。先是张军家有妻室,横在中间,使两人可望而不可即。去掉阻隔,本来木已快成舟了,又有了张军烈士一举,一朵鲜花插错了地方,嫁给了刘厚田。高冰洁追悔莫及,自己也替她惋惜。生米虽说做成熟饭,但高冰洁釜底抽薪,提出离婚。给不给照片,张军让自己酌定,说明他也听到群众对高冰洁离婚是有反映的,议论的矛头穿过高冰洁已直指张军,所以才嘱托如果有人反映就别给。酌定?明摆着是应定,不然怎么让送照片?想吃葡萄怕酸,想摘花怕刺,挺果断的人在此问题上畏首畏尾。返回县后,他直接去找高冰洁。推门,锁着。打听几个人都说不久前还见到,不会走远。王玉石猜想她肯定还在办公室,便一阵又一阵地敲门。终了,高冰洁红眼肿脸地把门打开。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王玉石觉得问女同志这话有些不礼貌,转口又问,“怎么哭啦?”
“没有。”高冰洁掩饰说,“睡着了。”
“别装了。”王玉石玩笑地说,“是不是想哪个人啦?”
“我如今残花败柳、徐娘半老,还敢想谁?”高冰洁自嘲后又叹息一声,低下头。
“如果有人想你呢?”
“别拿我开心了,不知人家多闹心。”
“要是这个态度,我可走了。”王玉石成心开点玩笑,故意卖关子,作出起身要走的样子。
“真的有事?”高冰洁眼睛一亮,上前拉住王玉石。
“没事,没事。”王玉石故意去推门。
“王大哥!”高冰洁用身体靠住门。“有啥事你直说嘛。”
王玉石这才坐下来,从兜里掏出纸包交给她,说:“这是张军托我交给你的。郑重声明,虽然是这么随便包着的,但我是一眼没敢看。你自己看吧,我这回真的走了。”
送走王玉石,高冰洁返身关上门,急切地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张张军的照片,比现在更年轻,穿着公安局时的警服,梳着分头,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好像要对自己说什么。高冰洁盯着一会儿,打开包照片的信纸:
冰洁:
我们在独立团时认识,思想感情一直是沟通的。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会向你表达自己的心情,或许能够进一步发展关系,但这一走,远隔千山万水,生死难卜,归期难料。生固然好,但死和残废同样在等着我,不宜给你增添思想感情负担。照片虽然旧些,留给你作个纪念,如能平安完整归来,我们再见。
张军
即日
高冰洁又流泪了,但这是幸福的泪。她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多少年我都等,残废了我就伺候一辈子。万一的话,我就陪伴这张照片过一辈子。她一边高兴地哼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一边把小圆镜子拆开,把张军的照片镶在后面。然后趴在桌子上端详着,脑海中猜测着张军乘坐火车该走到哪了。过了两天,早晨上班时,高冰洁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张军的照片,没提防闫淑萍推门进来。
“看什么呢?这样专注。”闫淑萍走到跟前,抓起镜子一看,立刻变了脸色问,“他照片怎么在你这?“
高冰洁把头一扬,很自豪地笑了笑说:“张军给的。“
啪!闫淑萍把镜子扔到桌子上,然后跨出门去,又啪地把门重重一摔。回到办公室,看什么都生气,抓起啥摔啥。一会儿,桌子上东西精光,地上乱七八糟地铺了书、本、文件、笔筒等,还不解恨,把暖水瓶往地上猛地一摔,“砰”地一声,如同一个小炸弹爆炸。各办公室纷纷开门到走廊打听发生了什么事。闫淑萍把门反锁上,靠在门上喘粗气。
十 杀鸡给猴看
军列,一路很少停站,晚上九点三十分到达牡丹江站,换乘铁皮闷罐车。军饮站送来发面饼、猪肉豆腐炖粉条、开水。刚撂下碗筷,发车的哨音就急促响起,屁股还没坐稳,“咣当”一晃,列车发车了。车厢里,铺了些稻草,大家把行李打开睡觉。车厢中间吊一盏马灯,随车晃动而摇摆,发出昏暗的光,使人勉强能看清物件和人。车门横放一架短梯,停车时供上下用,开车时横在门口拦挡,保证安全。行车中,如果有人小便冲车外即可,如果大便就很麻烦,也很危险,需要两个人拉住手,屁股朝外,沿路天女散花。很多人在家解大小便非常随意,可在车上,车身摇晃震动,有的人便尿不出来。北方的十二月,寒风刺骨。夜间温度降至零下二十多度。车厢中间一个小铁炉,尽管炉体烧得通红,但抵不住从门窗缝中挤进的寒风。担架队员穿着棉衣盖着被,戴着棉帽子,仍然冻得睡不着。张军发现两个人合盖两床被,互相借用体温效果比较好,很快推广开。但仍然有人睡不着,原因是在家炕上平稳地睡惯了,对火车车轮“喀嚓……”声音和震荡摇晃不适应,只好蜷着身子,枕臂待旦。火车风驰电掣,昼夜兼行,偶尔在一些大站歇歇脚,地面供水供饭。队员们在车上用餐,一律不准下车。公开说防止落下,其实是防止逃跑。车到沈阳站已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待避时间较长,队员们挤在车门、通风窗争相往外看。只见,一列列装载大炮、坦克、弹药、粮食、士兵的军车或停靠,或急驰而过。张军趁此机会把各中队长集中起来了解队员情况,叮嘱越接近前线越要注意队员的思想和行动,加强保暖,防止感冒,确保不减员,并要求在车上要多搞一些娱乐活动,引导队员注意力,防止出现思想问题。
火车到达安东,东方已朦胧发白。安东已是不夜城,车站上停满了各种军车,站台上穿梭来往着各队士兵,上车或下车,各种队列口令声、口哨声不绝于耳。远处一列从朝鲜返回的火车,正在往下抬伤员,隐隐约约能听到呻吟声。吊着胳膊、拄着双拐、头缠绷带的伤员自己走下来。
接到命令走出车站时,天已经大亮。安东是个边境城市,鸭绿江是条界江,对岸是朝鲜的新义州。一座雄伟钢架桥连接中朝两国,桥中间有一处中朝分界线。这是抗美援朝的运输线,也是前方的生命线,因此,也成了美军重点轰炸的目标。天一亮,敌机就出发了。天上先是滚雷似的轰隆声,接着鹞鹰似的敌机飞扑到大桥上空,一个俯冲,随着凄厉刺耳的尖啸,炸弹成串落下来,在江水中掀起一个个水柱,传来一阵阵地动山摇的爆炸声。中朝两岸的高射炮开始射击,炮弹在敌机周围炸开朵朵白云。敌机慌忙拔高,逃奔到新义州上空,把所有炮弹倾泻下来,随着剧烈的爆炸声,腾起滚滚浓烟。明天,或许一会儿,自己将奔赴那炸弹爆炸,硝烟滚滚,血肉横飞的地方,一些队员心紧缩,腿打颤,脸发白,气短促,队伍逐渐拉开距离。
“往后传,跟上队伍。”张军向后发出命令。他见过苏军攻打乌头镇日军要塞,炮轰人攻,大地震颤,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但那只是远远地躲在山上观看,没有亲身感觉。打中央胡子李青山,那只是枪对枪,刀对刀,规模小,气势差。虽然身在其中,并没有惧怕。而眼下,飞机的尖啸声就足以摧毁人的神经,更何况那一串串倾泻的炸弹。说实话,张军心里也有些紧张,但是他警告自己不能显露出一丝慌恐。如有不慎,将影响整个队伍。他回想了一下刚才发出口令时的语气,还算沉住气,没有发慌的声调。由此,他想到全体担架队的思想情绪,恐惧心理,心中像压上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有些喘不上气。在县里,有事可以找上级汇报请示。在这里,独自为战,自己是最高首长,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所有担子都压在自己肩上,行与不行都要自己决策。对带好这支队伍,自己心中空荡荡的,没有底。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只得硬着头皮,咬着牙挺着,不能说熊话,不仅不能流露出一点缺少底气的神情,还要以旺盛的精神状态,镇静自若的气质带领大家,影响大家,鼓动大家。
市区里,到处张贴着“抗美援朝”和“保家卫国”的宣传标语和漫画。各家的窗户玻璃都用纸条贴出“米”字形,用以防震。市民们除了正常工作外,就是防空,支援前线,装运物资,搬运、安置伤员。凡是与军供相近的工厂改为生产军供品。随处、随时都能听到抗美援朝各种歌曲。担架队住下后,张军组织大家学唱这类歌曲。歌曲真是个怪东西,它能壮胆。开始时高低不齐,稀稀拉拉没觉怎样,等到唱好之后,非常雄壮有声势,心中底气大增,胆子特壮,浑身充满了力量。张军又借来朝鲜遭受轰炸,人们受苦受难,死亡,流离失所的纪录片给大家观看,激发参战感情。又请来部队首长报告战场形势,揭穿美军纸老虎面孔。一系列活动对稳定思想,克服畏惧情绪,调动抗战热情都起到很好作用。很多队员开始写保证书、请战书和入党申请书。看到这些,张军心里压力减轻许多,增强了带好这支队伍的信心。
担架队住在临江边不远的一所小学校。因敌机经常出没,学生已经被转移到其它学校。这里,举目便见对岸村庄和鸭绿江大桥,敌机轰炸村庄和鸭绿江大桥情景历历在目,枪炮声不绝于耳。开始,队员们还很恐慌,渐渐适应了,便不在乎,敌机一来轰炸,跑出来看热闹。一天中午饭后,防空警报凄厉地响起,敌机又来轰炸江桥。队员们跑出宿舍,见两架敌机刚临桥的上空,地面高射炮、高射机枪齐鸣。敌机未及投弹,仓慌逃离。但却没向朝鲜境内飞去,划了半圆朝担架队驻地飞来。队员们还没反映过来,敌机已经刺耳尖啸着俯冲下来。随即几声巨响,地动山摇,木料、土块、石头……掀上半空,又纷纷落下,砸在头上、身上。立刻,队员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四处逃散,夺路奔命。
“卧倒!就地卧倒,不要乱跑!”张军正在准备下午讲稿,敌情警报拉响之后,他并没有在意。但只一会儿,他听到敌机尖啸的声音冲这里压迫过来,他立刻意识不好,刚迈出门槛,敌机掠过头顶,便是几声巨响,人们四处逃散。情急之中他一跃跳上领操台,声嘶力竭地发出指挥命令。但此时,已经完全乱套,没有人听他命令,仍然纷乱狂奔。敌机可能是因为没能炸到大桥而发泄,投弹之后向上司交差。也可能情急慌张中误以为这是朝鲜领土。敌机炸毁了同学校紧邻的两户住宅,并掀掉了学校的山墙,碎石瓦砾落了半个操场,玻璃全被震碎。两户人家有六人被炸死,重伤两人。尘埃落定,张军让马秘书通知各中队统计人数和伤亡情况。经查,担架队无一人伤亡,但有两人失踪。两人都是三中队的,一个叫孙启东,一个是邱福忠。立刻,张军脑袋轰地一下,大了许多,两条腿忽忽悠悠,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被炸的瓦砾中翻找过,没有发现失踪的队员。他马上判断可能是借混乱之机逃跑了。他立刻派三中队长带一个小队去火车站堵截,又派三中队指导员带人去几条小路追赶。队伍刚派出去,市政府领导便赶到学校,调查了解被炸损失情况,安排善后事宜,派人抢修校舍,安装门窗玻璃。当天晚上,广播电台和第二天的各大报纸都播出和刊发了中国外交部的强烈抗议,抗议美国侵犯我领空,轰炸民宅,措辞强硬,态度严厉,警告说:“玩火者必自焚”,“必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晚上七点钟,张军和大队长曹玉昆还没吃饭。马秘书催了几次,可热了几遍的饭菜仍然搁置没动。张军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手表,不时向校门处张望,心中暗骂,这两个兔崽子,抓回来立即枪毙,不然,今后这支队伍还怎么带?必须杀了这两只瘟鸡给猴看。七点半钟以后,几路人马陆续回来都没有收获,只有去车站的三中队长那一路还没有回来,使他还抱一线希望。张军让人安排几路人马用餐、休息,然后召集各中队长会议,总结教训,寻找原因,排查分析重点人,确定包保责任制,确保今后不再发生此类事件。在会议小结时,张军首先承认自己工作不到位,负有领导责任,接着气呼呼地说:“如果找不到,给县里发电报,让县里堵截抓获,就地法办。如果找回来,杀鸡给猴看!”张军脸色已成猪肝色,阴得能够拧出水来。散会时,已经接近十点了,仍然没有三中队长那路人马消息,只好休息,但哪里睡得着呢?他余怒未消,肚子胀鼓鼓的。出师未捷先跑了两个人,如何向组织交代?此时,隐隐约约地有些后悔。本来这任务不是自己的,这不是自讨苦吃?自找麻烦?何苦遭这份罪?这还仅仅是开始,还没进入朝鲜,更难的事还在后头。如果不来这里,这个时刻在县里正在安心地睡觉或者几个朋友喝酒聊天,或者……他想到了高冰洁,不自觉地抬起手腕看看手表,不知道她此时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想念自己?眼前又浮现了车站送行时她那深深一瞥和那微微的笑容,他心中十分甜蜜,但也隐隐作痛。他希望战争现在就结束,用不着过江去朝鲜,立刻回到她的身旁,相依厮守。他憎恨美国佬,憎恨这场战争……他迷糊过去。
“政委,政委!”马秘书推醒张军,“那两个人抓回来了。”
“带过来!”张军命令到,随即把手枪抓过来。他抬起手腕看表,已经是夜间十二点多一刻。孙启东、邱福忠被五花大绑推进来。俩人战战兢兢,缩头缩脑,满脸羞色,眼神躲闪,满嘴青鼻涕。一见俩人,张军立刻火冒三丈,“刷”地抽出手枪,指向他俩。他俩一见,“扑腾”跪倒;“政委,请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鸡啄米似连连磕头。孙启东尿了裤子,邱福忠晕了过去。
三中队长报告,这俩人趁轰炸混乱之机逃出后,一路打听道路,直奔车站。到车站一问,火车要两个小时以后才有。他俩知道担架队肯定会派人来找,躲进附近的一个杂货铺,不时用眼盯着外边。待了一会儿又觉不对劲,担架队会到车站和车上查找。一核计,走,到列车前一站上车。于是,俩人急匆匆如漏网之鱼和丧家之犬奔向前一站。三中队长带人在车站周围搜寻几遍,没见俩人踪影,打听到杂货铺,知道俩人在此落过脚,但又走了。据老板讲,俩人嘀咕一阵子向西北去了。经分析,三中队长留三个人在车站守候,其余人他领着去前一站追赶。安东是边境终点站,除国际列车外,只对国内发车。奔波了二十多里地,功夫没白废,逮个正着。当时,孙启东俩人正围在炉边烤地瓜吃,一见三中队长,立刻傻眼了。他们知道被抓回去后会是什么后果,又磕头又作揖,低三下四地求情:“老少爷们,我家有老爹老妈,又有老婆孩子,求你们放我们一马,大恩大德永世不忘……”说着,像孩子们似地“呜,呜”地哭起来。众人不容分说,立即捆绑起来。在回去的路上,还不时央求放了他们,絮絮叨叨。三中队长烦了:“放了你们,回县也没你们好,闭上那臭嘴!”俩人立刻蔫了。
张军听过三中队长报告,又看看眼前两个人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收回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挥挥手说:“先押起来。”
第二天下午,召开担架队全体大会,批判斗争孙启东、邱福忠。两个人被捆绑着站在领操台上,耷拉着脑袋,淌着鼻涕眼泪,浑身筛糠似地哆嗦着。会场静悄悄的,从来没这么静过。每张脸都十分严肃地紧绷着,仔细地听着每个人的发言,生怕漏掉或听错一个字。他们还从来没经过这样决定生与死的大会。昨天,当得知有人开小差之后,这个话题便成了议论中心,猜测着大队会怎样处理,推算这两个人的生与死。见到今天大会的架势,断定二人必死无疑。个别有过开小差想法的,侥幸自己没行动。各中队选派人大会发言批判,言辞激昂,旗帜鲜明,态度明朗,一致要求严肃处置逃兵,并表明各中队坚决响应祖国号召,不怕流血牺牲,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最后,张军代表担架大队宣布处理决定:“考虑初犯,并有所认识,为了挽救本人,教育大家,给予战场察看处分,戴罪随队,以观后效,如果再有类似行为,就地正法。”
散会后,各中队带开组织讨论,谈认识,表明态度,气氛很严肃,没了以往打闹说笑扯淡的场面。
上级确定,担架大队配属三十八军。三十八军后勤部队派人接洽后,很快下达入朝命令。
尽管入朝是应有之意,早有思想准备,但命令真的下达,马上要越过国境参战,每个人心情格外激动。张军也觉得心在微微颤抖,浑身有些发冷。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车站的广播喇叭传出激荡人心的歌曲。随着汽笛一声长鸣,火车车身一抖,车轮由慢到快旋转起来。张军看看表,二十一点整。这是值得纪念的时刻。每当看时间,他都十分感谢高冰洁送给这块手表,给他工作带来不少方便,都会想到高冰洁,感到温馨。他越发佩服高冰洁会送东西,是个有心人。他们仍然乘坐那种闷罐车,车开到鸭绿江大桥了,大家挤在车门外、通风口处,争抢着看大桥。其实,除了大桥钢架在眼前一闪一闪而过之外,并看不到什么。突然,钢架闪没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我们过江了!”